他扣在面具上的那只手,指甲污裂,手背皴伤,却有着极其好看的骨骼。他在猴儿面具后懒懒道:“不够。豹子头难变,要加钱。”
一群小孩都看向为首的大孩子,央求道:“你再多拿几个铜板嘛!回头我请你去我家吃荷叶糕!”
大孩子狠狠心,又从腰带里抠出四五个铜板:“你先变,变了我就给你。”
那人指了指自己烂了的右腿,在面具后沙哑的笑了:“我还能跑么?不给算了,别影响我看月亮。”
大孩子气了,把铜板扔给他。
那人一个个捡起来,捏在手里数了数,才装神弄鬼似的一只手乱舞,而后拿开猴儿面具。
逼真的豹头出现在面具之后,它龇牙咧嘴,怒喝一声,张嘴朝大孩子扑去!一群孩童吓得惊声尖叫,那大孩子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爬着往后退!
但那人也只是吓唬吓唬,豹子头笑了一下,而后又把面具罩在了脸上,斜躺回原位,懒散道:“滚蛋。不滚蛋吃了你们。”
孩童们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她却歪了一下头,走过去:“你是妖么?”
那人盖着猴儿面具不说话,似乎闭上了眼睛准备小睡。他脖子上的豹纹皮毛褪去,变成了凡人的肌肤,喉结明显。
她把满手拿的东西扔下,手放在背后,幻化出一把如同鹿角般的石剑来,将剑指向他,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妖吗?”
那人并未睁眼,缓缓道:“小孩子不要乱指人。你扔在地上这白霜糖球还吃么?不吃就给我。”
她歪了歪头,没给他,反而道:“你不是妖。你的灵根是化形?”
那人似乎没想到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女孩,竟然也懂这个,他在面具后睁开眼来。
眼前的小女孩,明明年幼,却生的极其微妙的……尊贵慈悲。
但又不是天家朱姓的那种在鬓角发梢,鞋袜衣装的尊贵。
她面相上,有着道家工匠锁于深山潜心造像,临死前熬干精气,才雕出那种似生似死的睥睨,似真似假的慈悲。
她定睛瞧着别人,瞳孔黑中带点微光,他竟然恍惚了。
不受控一般,心里涌起一种简朴的、战战兢兢的,对神性的愚忠。
就跟他多年前走投无路扑进一座旧庙里去,那高大的漆木塑像在月光下,用斑驳的五官俯视他,让他觉得一切到此为止了。一切就此开始了。
这女孩不是凡人。这是他心里仅有的想法。
但她又笑了,那蛊惑与神性消失,他晃神间又从庙堂被拉回了喧闹的上元夜。
她像个普通小女孩似的好奇望着他。
举动言语,又有种活泼天真的残忍,她摸出了一块金子,显然是知道金子能做很多事的样子,对他道:“你还会变什么?能变□□么?能变美人么?”
那人盯着她手里的金子,坐直了一些身子:“你想要看什么。”
她道:“我想看你本来的脸。”
这没什么不可的。
他摘下面具前,她又道:“算了算了,你变个美人给我看看吧。”
他顿了顿手,放下面具。
女孩盯着他的脸,惊诧且贪婪的望着他,缓缓吐了一口气:“确实是美人。”
是一张美的很世俗的脸。丹凤眼,薄唇窄鼻,眉毛乱糟糟的,皮肤沾着灰尘与血迹,嘴唇干裂,还有额头的疤痕,眼下的青灰。
五官虽好,但这脸上有无数生活留下的瑕疵、不堪。
可他偏生双目鲜活,充满了见过老熟圆滑,但却偏生不信的拙与真,灵与火。
但他自己大概是不自知的,因为他很快阖上了眼睛,懒懒散散的说话,用看似不在乎的神态,遮盖了眼神。
她在上云神殿,见到的到处都是飞仙,到处都是大美,大善,没见过这样脏污与病痛里的世俗活气。她震住了,一直对人间隔岸观火,此刻竟然被一双眼烫的像是逼视火焰,触碰火舌,踏进火里。
这就是人吗?
这就是活着吗?
她突兀道:“我要你这张脸,要你这双眼睛。”
那人笑了:“你要挖了我的眼睛?”
她顿了顿:“我要你。”
那人那只残废拖地的腿动了动,笑起来:“你确定?我本人可不长这副模样。”
他说着,脸上皮肉翻过,骤然变化,一张生满了疖疮、五官移位的怪脸露出来:“这才是我本身的模样。”
她没接话,转过头去,就见着几人踏水登桥上来,走几步近了,才虚影化作真人,半跪在她身边。
她指着他,道:“我要他。我选定了。”
虚影中的两个人似乎神色大惊,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她笑的满不在乎,指着他:“我明天就要见到他!”
说罢,她身子一摇,升天而起,就这样飞身离开。
他吃惊的看向那虚影中的二人,之间其中一人拿起细长的刺剑,对准了他。
他惊愕:“你们不能杀我。那女孩说了要明天见到我!”
其中一人开口道:“所以,我们来带你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