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先低声安抚了阿寿一句,拿毛巾擦了手,径直走到说话那人的桌前。
隔着桌子说怪话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
众所周知,吃得好未必长得高,吃不好绝对长不高。这人能长得如此身量,可见他在长身体的时候不曾挨过饿受过苦。与他同桌的另有五人,也都生得高大壮实,且彼此相识。
这显然就是此人敢于出言讽刺伏传的原因。
他们人多势众,自认为打起来也不吃亏。
见伏传走了过来,这一桌人该吃吃,该喝喝,还有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伏传,带了两分挑衅。
伏传见他们桌上肉菜不多,多数都用卤汁浇饭,还有人吃着隔壁食档的素面,便知道他们不是故意找茬。多半是清贫度日长久,偶然见到狗的伙食比人还好才心中不忿,他便拱手施礼,说道:诸位君子有礼。在下初到郇城,人地生疏,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诸位君子海量汪涵,宽恕一二。
伏传穿得清贵,容颜俊美,说话时从容诚恳,没有一分凌人气焰,很难惹人讨厌。
这一桌几个人都准备好要打架了,冷不丁撞上伏传的笑脸,反而有点尴尬。
坐在伏传面前的圆脸汉子就给高瘦青年做了个眼色,起身打圆场:尊客客气。原是我这兄弟嘴欠,搅扰了尊客雅兴。难得尊客不与他计较,我做兄长的代他给尊客赔个不是。说罢躬身作揖。
两边都有明白人,事情就弄不大。
伏传又客气几句,很容易了结此事,重新坐了回来,先向谢青鹤告罪:搅扰大师兄雅兴。
谢青鹤摇摇头:吃饭吧。
伏传脾性素来刚烈,入魔两世才渐渐褪了火气,轻易不肯与普通人计较。见他处事如此宽宏,谢青鹤心中很欣赏,只觉得小师弟处处都好。
伏传又低头对阿寿说:你忍一忍啊,待会儿我给你包几块肉,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吃。
阿寿乖乖地趴在小褥子里,呜哇呜哇。
伏传摸摸她的脑袋:乖。
云朝莫名其妙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昨天谢青鹤就是这么摸着他的脑袋夸奖他的!
伏传去应酬那桌客人的时候,谢青鹤也没闲着,一直在吃饭。现在伏传回来吃饭,他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漱了口,抹了嘴,对伏传说:我去问一问。
伏传正奇怪他要问什么,谢青鹤已经走到刚才那桌人的面前,含笑道:敢请拼个桌子,在下有事相询。
这桌人满以为已经跟伏传和解了,哪晓得伏传回去了,同桌的谢青鹤又跑来了。
不等那比较和气的圆脸汉子开口,脾气暴躁的吊梢眉猛地摔了筷子,怒道:他娘的还有完没完?来了一个还来一个,不就骂了你家的狗吗?哪一句说错了?是没当儿子一样抱着,还是没拿人吃的肉喂它啊?草他娘的,个个都吃不饱,还有人拿肉喂狗!
这动静闹得这么大,伏传和云朝都应声而起。
伏传再有多少容忍涵养,也不能坐视有人冒犯掌门真人,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然而,谢青鹤背后的手指竖起一根,向下轻轻摇晃。
这是让他们稍安勿躁,不必上前。
伏传也知道这些人伤不着谢青鹤,既然大师兄不让上前,他就站在原地,远远地盯着。
谢青鹤拍了拍刚才跟伏传说话的圆脸汉子,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身法,就把独坐一张长凳的圆脸汉子挤到了一边,顺势坐了下来。吊梢眉摔筷子骂人的话他就当作没听见,含笑问道:我看诸位体格健壮、身材魁伟,想必出身殷实。却不知为何沦落至此?
圆脸汉子在这桌人里显然颇有声望,他让了位置给谢青鹤,其余几人也就改了态度。
吊梢眉被无视了略觉没面子,还想发作,被他身边的瘦汉抱住拉扯了两句,他就翻了个白眼,露出不与你一般计较的表情,继续低头吃饭。
圆脸汉子本就不愿生事,莫名其妙让谢青鹤挤到了身边,尚不及困惑自己为什么就让了位置,谢青鹤一句话又问到了他的心坎上原本家境殷实,为何沦落如此?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交浅岂能言深?足下实在唐突。圆脸汉子摇头叹气。
最初出言讽刺伏传的高瘦青年却冷笑道:这又有什么不可说的?我等兄弟几个原本也不相识,我家是屠户,郑大哥家中有间药铺,钱哥尊父是郇城有名的武师,家中开着拳馆,李三哥做书墨生意嘿,你要问我们为什么都这么惨,我们啊,都得罪了同一个人。
愿闻其详。谢青鹤道。
被称作郑大哥的圆脸汉子再次出言阻止:桐九,你不想活了?快闭嘴!
我是不想活了。我他娘的活得还不如一条狗!青天白日第一顿饭,我在这儿舔酱汁,狗都在吃肉!那高瘦青年被伏传拿肉喂狗的事刺激得不轻,端着浇了汁的白饭,委屈得眼泪都要崩出来,我丁桐若是十世不修、三代作恶也罢,活该我活得不如一条狗。可我家三代行善积德、怜贫惜弱,就因为昔年没施舍他高生一碗臊子,他就逼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青鹤不禁问道:竟有此事?可曾去官府报案?县尊大人也不管么?
云朝面露恍然之色,原来如此。
他和伏传一齐站着观望,听到这里就坐了下来,继续吃饭。
伏传还满头雾水,凑近了小声问道:云朝哥哥,你这是听明白了?
小主人年纪小些,不大清楚旧事。有一年我奉主人之命往寒山送信,回来时老掌门给主人捎带了不少东西,各色药材吃食衣裳香料走到半道,遇到一批流民,把我劫了。云朝说。
伏传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初次听闻,非常震惊:流民能劫得了兄长?
云朝摇摇头,说:他们自然是打不过我。但是,东西太多,他们人也多,又都是饿得红了眼的失土难民,我若要守着东西,势必要杀很多人。考虑再三,还是不能拔剑。
伏传想一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倒也是。不过,大师兄向来体恤,想来不会怪罪兄长。
嗯。主人不曾罪责我,还宽慰了我许久。
但是,他下一次亲回寒山的时候,刻意绕道我遭遇流民丢失财物的地方,把附近几个县衙都扫了一遍好官都安然无恙,贪官恶吏都杀了个精光。
伏传都惊呆了。
他在师父给的大师兄行侠手册里边,可没有见过谢青鹤还有这种骚操作。
云朝压低声音与伏传耳语:主人岂是忍气吞声的脾性?这几个人是因清贫吃不上肉才来找你的麻烦,若他们都是好吃懒做的闲汉也罢了,勤劳肯干也吃不上好饭呵呵,此地的父母官就要仔细了。若是官声不好,为官贪腐苛虐下民,只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伏传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想起大师兄七弯八拐还是为了给自己出头,又觉得心里甜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