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起故意纵容士卒在城中厮杀劫掠。原因很简单,此前的二天一夜打得太辛苦了,前所未有的战损与伤亡,恐惧、愤怒、仇恨,全都积攒在士卒心中,不让士卒发泄,就会打击士卒再战的士气,更容易在此后数月中炸营生乱。
士卒们心生仇恨,陈起也是个睚眦必报的脾性,他也揣着一肚子怒火,必要屠城发泄。
詹玄机见陈起背身转圈,被陈起这打马虎眼的行径气笑了:郎主既有王天下之远志,正该视苍生如孺子,爱百姓如手足。今日屠城,他日再谋他处,何人敢开城归顺?郎主莫忘了老家主截杀商贾之前事,今日只图一时快意,他日追悔莫及!
单煦罡见陈起背过身不肯说话,上前说道:詹先生这话,某以为说得不公正。漫说郎主没有下令屠城,以某想来,今日郎主就该下屠城令。
詹玄机怒道:你又来煽风点火!
单煦罡打断他的愤怒,说道:詹先生只说今日屠城,他日守城人不肯开城归降,某以为詹先生说得很没意思。一来今日恕州不曾开城出降,城是麾下孩儿拿血肉填出来的惨胜,先生此来之前,郎主还在为牺牲的将士捡拾骸骨,先生可怜恕州百姓,就不可怜自己将士么?
詹玄机看了看满地尸骸,一时无语。他也知道这一仗打得太惨烈。
单煦罡又说:恕州抵抗如此激烈,我军战损如此严重,正该下令屠城,威吓天下!胆敢杀伤我部士卒者,将殁其族,兵灭其家,城灭其百姓!方才是爱护我军士卒的正道。
詹玄机气道:百姓何辜?
单煦罡哪怕没有靠近城墙都知道城内情况,说道:百姓无辜?在城墙上帮着搬运箭支兵器的是不是城中百姓?帮着恕州守军熬制沸水、收集金汁,残害我军士卒的是不是城中百姓?替受伤的恕州守军包扎伤口、为他们运送吃食的是不是城中百姓?叫嚷着给守城士兵放赏送钱,把女儿嫁给守城士兵的又是不是城中百姓?哪一个就无辜了?
詹玄机阻止陈起屠城是为进一步统治东线诸城的政治考虑,单煦罡则是从军事战略上考虑,二者想法南辕北辙。陈起的立场本就偏向单煦罡,不管詹玄机如何苦口婆心劝他市恩施仁,陈起不是打哈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气得詹玄机拉住他的袖子不放:郎主!
此事不必再议啦。帐中谋士众多,除却姊夫,谁又来劝说此事?可见姊夫无理。陈起态度很坚持,根本不肯纳谏。又一口一个姊夫,拿感情牌摁住詹玄机,温柔和善地哄着,前线乱糟糟一片,到处都是死人,姊夫快回去休息吧
詹玄机就知道是绝对劝不动了。他生气之余,还有几分失望。
那一夜,恕州城火光四起。
詹玄机在军帐之外,站了整整一夜,次日便请辞欲回相州。
很意外的是,陈起并未挽留他,反而把相州的妻儿都托付给他,说:丛儿年纪也大了,安民写信来说,他那几个夫子都夸他聪颖好学,我那宅子里来的私信却都说他天天逃学。这么下去也不成话。姊夫,你是长辈,是他的姑父,有你教导他上进,我也放心。
詹玄机心灰意冷,根本不曾踏入鲜血横流的恕州一步,直接在阵前收拾行李,返回相州。
※
相州城中的谢青鹤与伏传还不知道詹玄机归来的消息,他俩正在接待突如其来的常朝。
舅父突然来,可是有什么事吗?伏传也没客套,径直问道。
常朝阴沉着脸色,满身压抑,在屋内席上坐了片刻,素姑送来了饮食点心,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伏传则担心地在他身边坐下,再次问道:舅父?
阿姊暂时搬到了城北的别院居住。常朝张口就吐出这么一句话,直接就把伏传砸懵了,我知道你隔三差五就要去探望她,暂时不必往家里去了。你该是不知道城北别院位置所在,若是想去探望她,问我一句,我来引路。
阿母为什么要搬到城北别院去住?伏传想不通这件事,他印象中陈纪与常夫人感情很好。
常朝明显就是来告状的。当然,常夫人离家出走,这事也确实瞒不住。谢青鹤隔几天就会陪伏传回家去探望常夫人,次数之频密,比他俩去后宅探望姜夫人的时候都多一些。
常朝既要告状,又觉得这事不好启齿,是以颇为踌躇。
伏传已经着急了:舅父,到底怎么了?!你若不说,现在带我去见阿母!
你阿父在书房养了两个妖娆美婢,有妊八个月,孩子快生出来了。昨日被你阿母发现了。常朝说。
伏传听得挺迷惑。与后世不同,这个时候的人真没几个把婢妾放在眼里。如姜夫人这样的世家贵妇,她跟婢妾的关系,比丈夫跟婢妾的关系还好。婢妾生下来的孩子,女主人喜欢就抬举一二就像是姜夫人对待陈丛一样。女主人若是不喜欢,地位也不比仆婢高多少。
陈纪和书房的婢女有了关系,婢女有孕,常夫人居然这么生气?就很不合常理。
常夫人不是没儿子,她的儿子陈隽还深得相州之主喜爱,婢生子怎么也不可能抢走属于陈隽的一切,连利益相关都没有了,常夫人这么生气,那就是想要独占陈纪?可她若是有独占之心,以伏传对他俩感情的了解,她应该对陈纪明示啊,陈纪那么心爱她,怎么会贪图婢女美色呢?
她发现阿父的婢女有妊,就搬到城北别院?伏传问。
常朝犹豫了片刻,说:她把有妊的婢女刺死了。
伏传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刺死了?那孩子呢?
听说常夫人一剑刺透了婢女的肚子,一尸两命,现场非常凄惨,常朝也不愿详述,含混了过去:母亲死了,孩子自然也活不下来。你阿父回家之后,知道婢女丧命,对你阿母施以雷霆之怒,她心中气闷,就带着仆妇们搬到别院去住了。
伏传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过后,他才问道:舅父来告诉我此事,是想要我做什么?为阿父阿母说和么?
常朝摇摇头,说:我此来是想告知你事情真相。以免他日有人传言,说你阿母善妒杀人,连八月胎中的孩子也不放过,你听在耳中,不知内情,便厌恶疏远了她。
伏传确实非常震惊。
他不会在常朝面前评价常夫人的所作所为,可杀死孕妇之事,已经突破了他的底线。
隽弟,过来。谢青鹤招呼了一声。
伏传转身回到谢青鹤身边,谢青鹤让他挨着自己,握住他的手,说:听舅父细说。
发现你有宿慧之后,你阿父就想要另外一个孩子,这事你应当略有所觉?常朝问道。
常夫人很努力地想要将陈纪的情绪隔绝开,不让儿子感觉到父亲的冷淡,架不住伏传太过聪明。
伏传知道陈纪想要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他也不在乎陈纪的想法。不说多子多福,在这个孩子常常夭折的时代,多生孩子才能确保血脉绵延下去,姬妾众多的家主很可能有几十个孩子在膝下承欢。
你不知道的是,你阿母曾要我替她搜罗绝育的汤药。常朝说。
常朝说常夫人杀了怀孕的婢女,所有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嫉妒。想要独占丈夫,不许丈夫染指其他女人,不许其他女人生育丈夫的儿女,为此不惜杀人。
常朝说出内情,伏传就彻底震惊了。
常夫人不是嫉妒别的女人抢走了她的丈夫,而是不允许别的孩子抢走她儿子的父亲!
她这份心思藏得如此之深,伏传又随谢青鹤住在陈府,且压根儿就没在意过陈纪的父爱,哪可能察觉到如此细微处?除了曾被他托付寻找绝育药的常朝,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