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幼娘喝着弟弟配的药茶,口吻变得很温软:他自认是个男子汉,总是想要保护姐姐的。这事他也没办法,难怪他听着扎心。其实,他带人去把我救了回来,又这么细心照顾我,给我治伤,我就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弟弟了。我们都是长在泥地里的贱人,哪里就能跟官家贵人置气?
蒋二娘嗐了一声,也跟着叹气:是这个道理。那侯府的世子,官家的少爷,说是与我们家有关系,那是什么正经关系?今日喊咱们弟弟一句先生,明日也不知道谁是谁了。若是咱们弟弟上进,自己考上功名,谋个一官半职
蒋幼娘不禁笑了笑,说:二姐,小弟说不想下场,就要一辈子闲云野鹤,你别逼他。
我也不懂。可能写字画画跟做文章是不一样的吧?咱们弟弟写字很好,画画也好,庄老先生都夸的,就是不肯去考试。我觉得他可能,蒋二娘悄悄摇头,不行。算了,不说了。
谢青鹤在门口站了半天,等她俩聊了个间歇,才端着托盘进来:三姐姐,换药了。
蒋二娘偷瞄他脸色,见他神色如常,应该是没听见姐妹俩聊天,这才背过身对蒋幼娘吐吐舌头。
蒋幼娘起身自己解开缠在头上的绷带,说:我觉得这两日好了许多,只是眼窝里总有些湿湿的东西,也不是血。
谢青鹤解释说:伤口已经长起来了。如今天气暑热,姐姐摸着湿的东西是汗水。
他转身支走蒋二娘:二姐姐,雁嫂说贺家新送了番瓜来。
蒋二娘马上起身,说:我去洗了切两块来。
谢青鹤一边检查蒋幼娘的眼睛,一边取药水擦拭,说道:这世上确实没有那么巧合的事。
蒋幼娘受惊地抬起头,看着谢青鹤的脸。
谢青鹤双手轻柔地替她裹好伤,说:大丈夫立身处世,一则修身,二则齐家。我未婚娶,三姐姐不曾出嫁,保护家中女眷是我的责任。这事我本不该随意透露。今日告知三姐姐,是想让三姐姐安心知道,从今以后,我会保护好三姐姐。就算力有不逮,他看着蒋幼娘仅剩的一只眼睛,让三姐姐受到了不公正的伤害,我也会为三姐姐报仇。
三姐姐不要害怕。咱们不惹事,也绝对不怕事。只要自身站定没有错处,什么都不怕。谢青鹤的声音轻而安定。
蒋幼娘呆了许久,突然抓住谢青鹤的胳膊,仅剩的眼睛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
生在平民百姓家中,人皆不能算人,尤其是迟早要出嫁的女儿,父母兄弟都只将之当作财产,损失了固然心痛,可谁会为了已经损失的钱财去挑战权贵?以至于许多受了欺辱的女子,反倒要被家中父母兄弟埋怨你为何要惹事?人家不欺负别人,为什么要欺负你?肯定是你自己有问题。
说到底是不替女儿报仇,显得自家窝囊没面子。替女儿报仇,又实在不敢牺牲付出任何代价。
这时候若是对方肯施舍点钱财,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受害者的家里人马上就会接受,甚至再三磕头拜谢主人家的恩德。哪里还有人在乎真正受了委屈的受害者是什么想法?
谢青鹤的保证斩钉截铁,要么保护,要么复仇,没有第三条路。不可能叫你受了委屈就算了。
蒋幼娘自己也觉得不该生事,为了自己这个不值钱的女儿,若是祸害了家中唯一的独苗,独一的儿子,岂不是得不偿失?正因为她这么想,她才会忍不住痛哭流涕。
她觉得自己不值钱,不值得让弟弟去拼命牺牲。弟弟并不这么想。
弟弟说,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保护不了就给你报仇。这是我的责任。
哪有这样的责任啊?全天下都没听说过这样的责任。从来只有妇人自挂自残保全名声,几时见过丈夫为了保护家中女眷受祸受灾?这且不到玷污名节的要害处,不过是瞎了一只眼睛而已!
蒋幼娘哭得抽搐,一只手拼命拍谢青鹤的胳膊,哭道:你怎么这样啊!
谢青鹤皱眉道:你又为何这样?我爱护你,你打我作甚?
把蒋幼娘弄得哭笑不得,拿帕子擤了鼻涕,抽泣道:我我也爱护你。你是我们家的独苗,你得珍爱自身啊。我也不问你是怎么弄的,这事可不能再说了。若是被赵家知道了,咱家只怕永世不得安宁。
谢青鹤给她把药茶端来,放在她面前,看着她流鼻涕的模样有点嫌恶:二姐姐来了,让她给你打水把脸洗了。有事喊她。
蒋幼娘忍不住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知道赵员外郎的眼睛是弟弟的手笔,蒋幼娘做贼心虚,只想尽快逃离京城。
再有四五日吧。谢青鹤答道。
他看过蒋幼娘的伤势,已经可以上路了。
蒋幼娘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身体很健康,坐船对她来说不是负担,而是休息。
谢青鹤也没打算事事都麻烦贺静,朝廷不许官员经商,贺静家里有车有马,还真不一定有船。纵然贺家有船,专门跑一趟也花费极大,若是去借亲戚家的船也得辗转过一道手。不如直接花钱跟商行走,银货两讫,省得路上还要应酬。
蒋二娘跟着谢青鹤走了一趟,已经有了经验,知道想要路上过得舒坦,就得多带行李。
中午吃饭的时候,谢青鹤说了这几日就启程的消息,蒋二娘就开始打包采买。
蒋二娘办事情风风火火,在家里服侍的贺家下人马上就知道他们要走了,雁嫂正在犹豫要不要去贺家报信,谢青鹤把贺齐与雁嫂叫到正屋,说道:这些日子多蒙贤伉俪关照,如今三姐姐伤势见好,我就要回家去了。这是我给各人备下的礼物,还请两位管家帮忙分发。
谢青鹤指了指放在盘子里的红封。
他若说是给贺齐与雁嫂的赏钱,这两人肯定要推辞不受,说给其他人的赏钱,贺齐与雁嫂就不好慷他人之慨帮着推了。只得客气几句,再三感谢。
谢青鹤又给了贺齐一封信,说:这是我给贺公子的书信,还请转交给他。
贺齐连忙将信收好。
这夫妇两个捧着装了红封的盘子下来,贺齐准备去贺家送信,雁嫂也认得几个字,哎呀一声:这八个薄些的红封都是一样的,十两的银票。还有一个厚些的,写着你的名字。
贺齐凑过去一看,雁嫂已经把那个红封拆开,里面夹着五十两的银票,另有一本字帖。
雁嫂惊喜无比:哎呀!字帖!
贺齐与雁嫂的儿子刚满五岁,正是陪着小少爷读书开蒙的时候,雁嫂跟蒋二娘提起自家儿子的时候也满脸骄傲,冷不丁被谢青鹤听见了记在心里,临别之时,谢青鹤这会儿也是身无长物,没什么之前的东西赏赐,于是亲自写了字帖相赠。
贺齐打小在贺启明的书房里伺候,知道东西珍贵,叫雁嫂拿绒布把字帖包了,说:恰好我回去送信,问问少爷怎么处置才好。
雁嫂有些不舍,嘟囔道:这是蒋先生给咱们皮儿的
贺齐不禁好笑:傻婆娘,咱们全家都是老爷、少爷的奴婢,连皮儿都是小少爷的跟班,哪有什么是自己的?
雁嫂只得扁扁嘴,给他理了理衣襟:早去早回。晚上吃卤肉面呢。
贺齐匆匆忙忙赶回贺家,很顺利地见到了正在凉亭歇晌消暑的贺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