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望向谢青鹤:看不见我们哦?
谢青鹤轻声说:看不见,听不见。
伏传左右看了一眼,突然快步从窗户翻了出去。
谢青鹤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得跟着出去,没两步就发现伏传找了个僻静没人的地方,抱着一棵桂花树哇哇地吐将胃里的东西吐光了,伏传才蔫头耷脑地回来:天旋地转。
谢青鹤也没想到会给小师弟带来这种后遗症,他自己没什么感觉,以前也没有这症状?
熙和宫的主子正在嗷嗷大哭,除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大宫女,合宫奴婢都老老实实地躲着,只怕撞上枪口上自找晦气。平日里没什么人的茶房更是坐满了躲事儿的宫人。
谢青鹤便带着伏传找了间无人的屋子进去,先给伏传找了点冷茶漱口:还晕么?
伏传点头,又摇头:还有点晕,不过好多了。应该不会再晕了。
谢青鹤也是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入魔,很多细节都与从前不同。比如这片记忆营造的小世界中,所有人都看不见他俩,仿佛他们就是一片鬼魂。可伏传吐出来的秽物依然落在了树下,他们也能碰触使用屋内的各种东西,喝过的水会减少,漱口水也能吐进痰盂。
短时间内,他俩可以悄无声息地存在着,时间长了,只怕就会真的传出闹鬼的故事了。
伏传因溯往术不适地蔫了一阵儿,问道:刚才那个小孩就是皇帝么?
嗯。据我所知,我们来的时间点,应该是能够改变他一生的重要关头。很快就会有事发生。
谢青鹤只是进入了伏蔚的记忆,并未将伏蔚当作魔类摄入体内,也就不曾知晓伏蔚的一切过往记忆情感,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皆是未知。
果然,谢青鹤这句话说完才一会儿,就有穿着蓝衣、戴着彩珠的太监快步闯了进来。
几个守宫的嬷嬷连忙来见礼,更有老宫女一路连滚带爬地冲进主殿,向正在哭泣的蒋妃报信。
蒋妃听说是太极殿的王公公来了,正要唤宫人洗脸戴钗,那手捧锦盒的大太监已经闯入了主殿,径直往北面站定,趾高气昂地呼喝:传,圣人口谕。
蒋妃哭得妆容不整,又被王太监闯了个正门,又气又羞。
然而,口谕来了,就得跪听。
妾蒋氏恭聆圣谕。
圣人口谕,熙和宫又在嚎什么?隔着半个未央宫都能听见她鬼哭狼嚎!王富贵,去!拿这掸子教教她规矩!再给她挪个地方,远远地挪了出去,别叫朕再听见她哭丧!钦此。
王太监宣完了这道口谕,熙和宫上下都惊呆了,蒋妃更是浑身脱力,不可思议地坐在了地上。
皇帝是个极其吝惜宫位的脾性,没有生育的后妃几乎都是庶妃,连个封号都没有。有了生育也得看诞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有皇子了能封个嫔,养着公主的宝林、采女都不稀奇。
蒋妃出身世家,父祖皆是一品大员,往上三代,家中还曾有公主下降。如此厚重的身世,再有皇子养在膝下,才封上了二品妃位。除了中宫娘娘,后宫中几乎没人比她更尊贵了。
结果呢?
皇帝传来了一道什么样的口谕?
骂她鬼哭狼嚎,说她哭丧,叫太监拿掸子教她规矩,还要把她挪到冷宫去?
王太监已然打开了手持的那只锦盒,里面赫然是一根长毛掸子。蒋妃错愕之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反应。王太监已带了两分不客气地狞笑,说:蒋娘娘,圣人口谕,您可接好教训了吧?
啪地一掸子抽了下来。
蒋妃身边的大宫女拦在她身前,帮她挡了这一下,绸衣丝裙下瞬间鼓起一道肿痕。
王太监怒道:贱婢岂敢抗旨?
马上就有几个虎背熊腰的阉宦冲了上来,要将护在蒋妃身边的几个宫女拖走。
至此,蒋妃方才如梦初醒,厉声道:谁敢!
奴婢们自然不敢冒犯蒋娘娘。王太监嘴里说着不敢,看着蒋妃的眼神可没有丝毫恭顺,反而充满了猫戏老鼠的羞辱与兴味,奴婢是奴,娘娘是主,奴婢们自然要恭敬着蒋娘娘。可在圣人口谕跟前,圣人是主子,是君王,娘娘是妾妃,娘娘也得恭敬着圣人的口谕,是这个道理吧?
皇权之下,妃后皆如尘土。
蒋妃声音再是凄厉,满宫女子拦不住气势汹汹的阉人。
忠心耿耿的大宫女们被木棍击碎顶门,一一拖了出去,小宫女们瑟瑟发抖,不敢上前相救。
两个阉人捉住蒋妃的胳膊,将她押在地上,王太监就拿着皇帝钦赐的长毛掸子,啪啪抽打她的腰臀背心,蒋妃尖叫哭泣,直至奄奄一息,王太监方才心满意足,使两个阉人将她放开。
娘娘,收拾收拾,今晚便挪到北宫去吧。王太监将掸子放回锦盒,准备回去复命。
这一行人来得匆忙嚣张,走得行色匆匆。
伏传明知道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满脸伤心:她是我祖母么?
谢青鹤点点头。
仗着没人能看见自己,伏传过去守在蒋妃身边,看着她满脸泪痕奄奄一息,心疼地说:为什么要打她呢?她只是哭了一会儿。他来哄一哄她,不就好了么?
小宫女们根本不敢来服侍,蒋妃在地上趴了一会儿,突然撞撞跌跌地爬起来,冲向殿外。
阿茄,阿枝,玉欢!玉欢!
殿外躺着五个脑袋被打碎的大宫女,蒋妃扑向最近的一个,抱着她的脑袋,哭道:玉欢!又去抱另外一个,阿枝,阿枝你醒一醒
谢青鹤站在主殿玉阶之上,静静地看着。
伏传低声道:他不该这样。
乾元帝昏聩暴戾,刚愎自用,绝不是个好皇帝,若没有大魔尊附身帮他治理了几年天下,周朝很可能来不及传到伏蔚手里。伏传懂事的时候,已经是伏蔚在当家了。他不知道乾元朝的苛烈风气。
谢青鹤揽住小师弟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都是过去的事了。
伏传忍不住抬头看向偏殿。
乾元帝是个任性的奇葩,他养儿子不从祖制,喜欢的孩子就养在膝下,不喜欢的孩子就叫生母养着,反正也不喜欢,养歪了他半点不心疼。伏蔚就是不得乾元帝喜欢的那类皇子,一直随蒋妃居住。
老宫女们仍旧不让伏蔚出门。
伏蔚就扒在临窗的坐榻上,透过窗户往外看。
他亲眼看见蒋妃衣衫不整扑在殿前,抱着满脸是血的大宫女们,哭泣不休。
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当天半夜,不堪受辱的蒋妃就在熙和宫自挂了。
气势汹汹赶来强制迁宫的太监们,恰好撞上蒋妃一口气将断未断之时。这群阉奴非但没有上前营救,反而故作惊讶地差人去向太极殿报信,另外几人就留在主殿之内,欣赏蒋妃挣扎窒息的丑态。
直到蒋妃彻底死透了,几个胆大包天的阉奴才把蒋妃放了下来,摁在椅子上抬出殿门。
娘娘迁宫!
蒋妃气都没了,被他们强行摁在椅子上,抬着一颠一簸,不住往下滑落。
明知道是伏蔚记忆里的事情,早已过去,伏传还是气得小脸通红:欺人太甚!她都已经不在了,为何还要如此羞辱她!
扒在窗台前的伏蔚亦是脸色铁青,两只小手死死地掐着朱漆的窗台。
蒋妃的尸体被抬去了北宫,那就算是遵从了皇帝的旨意,从熙和宫迁到了北宫。随母居住的皇五子伏蔚也得从富丽堂皇的熙和宫里搬出来,跟着老宫女们一起去北宫居住。
北宫是距离太极殿最远的宫室之一,倒不是蒋妃想象中的冷宫,打理得也还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