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捏着两只手,牙根咬得死紧:没有一个好人。
谢青鹤轻轻抚摩他的肩背,安抚着他。看着二公主淡淡的眉眼,总觉得有些熟悉。像谁呢?
二公主的猎犬咬伤了五皇子。
这事儿终于还是闹到了御前,经王太监提醒,乾元帝才想起皇五子就是蒋妃的儿子。
只是伏蔚的右手胳膊被咬得血肉模糊,哭得满脸鼻涕,并没让乾元帝联想起蒋妃那张端庄美丽的旧容颜,反倒让他想起了蒋妃嗷嗷哭诉的怨妇模样跟他亲妈一样讨厌。
女孩儿家,不知贞静娴淑,又是猫儿又是狗儿的,你想做什么?
乾元帝先训斥二公主。他不喜欢伏蔚,也不喜欢二公主。对这两个给他找事的儿女,乾元帝各打五十大板的技巧很娴熟:把她那些猫猫狗狗都处死了,训狗养兽的下人一并杖毙。
这么大的姑娘了,半点规矩都不懂。这就送到皇后那里去,再过两年该开府成婚了。
真是成何体统。
二公主花容失色,猫儿狗儿乃至于下人死光了都不要紧,她怕的是皇后。
宫中高位娘娘不多,生母范嫔又很少管教她,二公主早已自由散漫习惯了。若是去了皇后宫中,又有皇父命令管教的旨意,只怕会被关着学规矩,一直关到出嫁那一日。
皇后不是妃母,那是嫡母。
哪怕皇后一天照三顿捶她,范嫔不敢吭声,皇帝也根本不会过问。
二公主的心中,皇后就是个不得宠的变态老婆子,天天说这个规矩,那个规矩,吃饭时勺子碰着碗都会被她神色不明地多看一眼。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磋磨?
二公主依在乾元帝御座前磕头求饶,哭得娇滴滴的,范嫔也跟着抹泪。
就在皇帝不耐烦的时候,伏蔚跟着爬起来跪下,磕头求道:儿臣自阿娘去后无人管束,才会乱了规矩冒犯二姐姐。求父皇开恩,也让儿臣去娘娘中宫受教。
伏传一路跟着伏蔚,看着他被狗咬的伤痕直攥劲儿,都不知道这倒霉日子何时才到尽头。
见伏蔚抓准时机、主动恳求中宫教养,伏传忍不住喃喃:他可算是开窍了啊。
换了任何时候,乾元帝都不会考虑他这个请求。
一来不被皇帝喜欢的落魄未成年皇子,根本没有单独面见皇帝的机会。二来就算他想求点什么,也绝不该妄想中宫教养。皇后那是什么身份?能被她亲自抚养的孩子,通通都是抬举。
如今的时机非常巧妙。
伏蔚才被二公主养的猎犬咬伤,二公主又很不懂事地哭求不去中宫,乾元帝正不耐烦。
女儿不懂事,儿子倒是知趣。
伏蔚就这么踩着二公主获得了乾元帝一丝怜惜,赐了他无比金贵的两个字。
去吧。
※
乾元帝的元后魏氏已经死了好些年了,如今的中宫是继后褚氏。
和倒霉的魏皇后一样,褚皇后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因不得乾元帝喜爱,只能守着皇后的凤位尊严过日子。她是个极其严谨的性子,日常起居有张时间表,吃饭吃几口,喝茶喝几口,执行得分毫不差,连走路的步子都精准得跟尺子量过似的。
跟推三阻四不肯去见皇后的二公主不同,伏蔚从太极殿出来就直奔中宫拜见。
当场就被褚皇后骂了个狗血淋头。首先数落他的宫人没有规矩,谒见皇后为何不先来递牌子?你当中宫殿是你家后门,随时想来就来?其次责怪他的宫人不知轻重。皇五子胳膊和脸上都受了伤,不赶紧寻个避风处叫御医照料,抬着到处跑,还望中宫殿跑,耽误了伤势你还想赖在中宫头上不成?
北宫的奴婢从上到下被褚皇后料理个遍,分批送进慎刑司领板子。
才出虎穴又进狼窝啊?伏传目瞪口呆。
谢青鹤想了想,说:这位娘娘名声很好的。规矩虽严厉,心肠不坏。
伏蔚只管跪地磕头赔罪,口口声声叫母后。
褚皇后收拾下人倒是凶狠,对伏蔚也没有多温柔的容色,平时根本不会多搭理。但,她照顾伏蔚也完全照准规矩,没有一丝懈怠。
宫规规定,皇子该有多少大宫女,小宫女,多少阉奴,褚皇后都挑了干净齐整地给伏蔚配齐。
宫规规定,皇子每日配给多少鸡鸭时蔬米面油都是御膳房里如数配齐,不许一丝拖延。
宫规规定,皇子八岁早就该进学了,褚皇后也给乾元帝写了奏本,请求让伏蔚进上书房,并且还专门给伏蔚请了补课的师傅,每天照着钟点,用戒尺敲起来勤学苦练。
养在中宫的皇子,每天晨昏定省不能少。褚皇后每天接受伏蔚的拜见,问他身体起居,除了规矩里规定的几句话,褚皇后并不会说任何温柔笼络的句子,伏蔚磕了头,说了话,就从主殿退出去。
跟褚皇后生活在一起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她太讲究规矩了,刻板得几乎没有一丝人味儿。
然而,伏蔚很喜欢褚皇后。
在褚皇后手底下讨生活,一切都是有标准的。只要照着规矩做就绝对不会踩雷。
这位生活在深宫中无比寂寞的皇后也不是不留心。皇子的衣食起居都有标准,该给多少吃的穿的用的,宫规都有明细。然而,伏蔚喜欢穿浅色淡文的布料,下一季更换衣裳时,布匹花色就变得更符合伏蔚的心意。伏蔚喜欢吃鲜果,宫人取来的腌瓮就少了,更多的是带着绿叶的新鲜果子。
哪怕褚皇后从来不对他说一句好话,伏蔚也打从心里感激,发誓日后要好好孝顺皇后。
人们对好日子的记忆总是无比短暂,快乐的时光仿佛一瞬间就过去了。
伏蔚在中宫生活了六年,吃得好,穿得好,有皇后在背后加持着,去书房念书都多了几分底气,师傅们客气照顾,兄弟们也基本上不会去找他的麻烦弄别人就算了,伏蔚是住在中宫的,他一出事,皇后马上就知道了。皇后什么身份?真能把皇子叫去宫门前罚跪的!
伏蔚十四岁,按照规矩,应该去御书房听政了。
伏蔚一直都在等着乾元帝召见自己,传旨让自己去御书房。然而,一整年时间,乾元帝都仿佛忘记了这件事。
那年春节,新春添岁。
未开府的皇子龙孙都不过生日,统一在新春添岁。
乾元帝抚摸着伏莳的脑袋,笑道:莳儿今年也十四岁了,可以进御书房了。
伏莳比伏蔚小半岁。
伏蔚生在年末,伏莳生在年中。
按照添岁的规矩,去年伏蔚先添一岁,就比伏莳大了一岁。
去年这个时候,伏蔚就已经十四岁了。乾元帝也不曾抚摸他的脑袋,当众发话叫他进御书房听政。满屋子宫妃皇子都向伏莳恭贺,又是夸赞他年少聪慧,又是祝贺他成丁成人,能为君父效力了。
一片欢声笑语中,羊妃故意向乾元帝恳求:圣人莫不是忘了五殿下?五殿下也有十五岁了吧?羊妃能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行事必然谨慎。她在后宫骄横跋扈,却从不触犯皇帝的忌讳。
比如她的意思分明是,五皇子也该进御书房了吧?但她就不会直说。
因为,在上书房是读书,那是皇子课业,后妃说上一句没什么大碍。御书房是议政之地,皇子去御书房是去听政。这就是后妃的禁区。皇帝叫哪个皇子去听政,后妃不能问,不能好奇。
能来宫宴的妃子都上了年纪,这会儿都噙着笑,看着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