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张脸太出名了。骡马市如今到处都是江湖中人,一旦被人认出来,反倒不方便。
骡马市的货栈不少,客栈不多,仅有两间。云来客栈位于中心,悦来客栈处在市外。
谢青鹤住上单间很轻松,不代表客栈没什么生意。大凡江湖中人为了彼此照应,其实很少住天字号的单间,天字号房是很宽敞,可若要挤上几个师兄弟,还得让人打地铺,不如直接住有本就安排了三五张床的人字房。所以,云来客栈除了天字号房外,基本上都满房了。
有人喜欢在屋内独居,更多人喜欢在大堂里坐着喝酒聊天,交交朋友。
江湖儿女再是不拘小节,女侠也不好意思约了别派的侠士,直接去自己的房间聊天。这时候能喝酒吃饭聊天的大堂就太美妙了。
谢青鹤下楼时,想找张无人的桌子也没有了,大堂里人头攒动,热闹得不行。
可否与贤昆仲拼个桌子?谢青鹤找了略面善的两个年轻人请求。
那两个年轻人原本各据一方,对面而坐,另外两边的长板凳上放着细长包袱。见状临近谢青鹤的年轻人忙将板凳上的包袱折至左手边,空出一张板凳:老丈客气,快请坐。
店小二这时候才来问谢青鹤要吃什么,谢青鹤点了一碗羊杂,一碗羊肉,一盘素饼,店小二满脸含笑:行,再给您送一碗羊汤。可要抓上一把葱荽?
不要葱。来一把芫荽。谢青鹤随手给了小二一角银子,这是赏钱。
独自出现在这里的老者,出手又如此大方。跟谢青鹤拼桌子的兄弟俩都提起了心,判断这老头儿不好惹,对谢青鹤越发客气起来。原本二人在说话,这会儿也不肯说了,只顾喝酒,静静听别人说。
谢青鹤也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将上来的羊肉素饼吃了大半之后,夹碟子里的卤花生吃着消遣。
如他所想,这里的江湖人士都是冲着伏传来的。
坐在中间的是凉州剑派的弟子,大约七八人,做主的约有三十来岁,在最中间的桌子上坐着喝酒,一言不发,几个年纪稍小的弟子正在鼓动身边的别派弟子。
寒江剑派是天下第一派,也是咱们正道的魁首!上官掌门更是天下皆知的老神仙!咱们对寒江剑派岂有不敬不服的心思?只是俗话说得好,树大有枯枝,咱也不是说伏传就是那枯枝,杨柳河那事现在谁也说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咱们找到伏传,也不是拿他做什么,问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当真不是他干的,咱们也好替他正名,若真是他做的那人眼底有一丝悲愤,咱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无非是把他交给上官老神仙,请老神仙决断!
就有小河庄的弟子一拍桌子,说:我家与寒江剑派比邻而居,自谓寒江下院。昔年也有幸前往寒山,拜望过上官老神仙。你且放心,上官老神仙何等嫉恶如仇?若残杀杨柳河一百零三口的凶手正是伏传,不需我等出手,上官老神仙也饶不过他!
那边群情激奋,越说越激动,倒是打消了不少人对寒江剑派的忌惮。
伏传是寒江剑派的掌门弟子不错,可是,寒江剑派又不是邪魔外道,寒江剑派自己就饶不了与魔教勾结的伏传!咱们这是替天行道,替寒江剑派清理门户。有人嘶声说。
谢青鹤吃着花生米,觉得这店里的卤水不行,吃着不香。
老夫见贤昆仲也是武林人士。敢问
在下点荷门左平生。
在下点荷门左平事。
谢青鹤微微一笑,说:萍水相逢,倒不必通名了。敢问贤昆仲,可知杨柳河一事?
这两个年轻人显然是初入江湖不久,急吼吼地报了名,被老头儿说你们想太多了,并不想跟你们交朋友,两个都有点讪讪,左平生还有几分羞恼,偏过头去不想再搭理谢青鹤。
左平事老成些,客气地说道:我等也不是很清楚。据传,寒江剑派的小弟子伏传在杨柳河蓄养奴役了许多江湖中人,以这些人修炼魔功,手段非常残忍。前些日子,有一个被截去耳朵的江湖人逃了出来,前往紫竹山庄求援,待紫竹山庄带人赶到时,整个杨柳河据点一百零三口都死光了。
除了逃出来的人证之外,还有什么证据证明,在杨柳河蓄养奴隶修炼魔功的是伏传呢?谢青鹤问。
左平事道:这个在下倒是略知一二。紫竹山庄的白如意仙子,从前便与寒江剑派大弟子谢青鹤前辈交好,白仙子能认得出一些寒江剑派的修法痕迹。
那也只能证明杨柳河或许与寒江剑派有涉,不能断定是伏传所为吧?谢青鹤道。
左平事也点点头,说:白仙子也是此等说法。白仙子还说,不少门派与寒江剑派交好,都曾有寒江剑派入门修法的抄本,杨柳河的事也未必和寒江剑派有关系。但是,杨柳河惨案死者师门亲友都开始清查此事,有人无意间撞到了伏传,又被伏传袭杀了满门
见弟弟与谢青鹤说得热闹,闹别扭的左平生也憋不住了,插嘴道:原本以伏传的身份,又没人抓到真凭实据。就算他真是杨柳河惨案的罪魁祸首,只要他不出声、不冒头,谁又敢去寒山上,当着上官老神仙的面拿他问罪?偏要大摇大摆出头。
左平生啧啧有声,喝了一杯酒,继续说:闹到现在,江湖传说被他灭门的家族就有三个,不少人都言之凿凿地出面指证,说就是他杀了好友、至交满门。杨柳河那是孤证,接下来死了三家人就不是孤证了啊,起码八九个人说亲眼看见他杀人
谢青鹤原本还有几分担心,听了左平生的描述,他最后一丝担心也都放了下来。
绝不可能是伏传。
上官时宜的小弟子,谢青鹤的小师弟,哪有可能那么蠢?
第一次放跑了人出去求援也罢了,可以当做是一时疏忽。那伏传真要杀人灭口,能次次都失败?次次都放跑目击证人?灭了三次门,反倒跑出来八九个人证?蠢成这样,绝不可能是伏传。
这么听起来,倒更像是一场陷害伏传的阴谋。
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谋算寒江剑派的继承人?真当伏传的师父师兄们都是吃素的?
突然之间,谢青鹤看见桌上的汤碗在震动。
左平事也发现自己杯子里的酒险险地颠了出来:地动了?!
谢青鹤重伤在身,耳力不行,然而,这样的震动他很熟悉,是骑兵。
骡马市位于周朝腹地,距离边境千余里,搁六百年前,这里倒也有些山民,可也归化多年。这十一年来,周朝政局平稳,仅有零星匪患,并无流民揭竿而起。总而言之,这地方本该很平静,不该有这么声势惊人的骑兵踏地而来!
心念转动不过顷刻之间,外边就有尖叫喧闹声传来,再过了一会儿,口哨声响起。
轰隆一声。
客栈大门被推开。
有身作轻甲锦衣的骑士策马而入,一鞭子抽翻了凑上前的店小二。
最靠近大门的几个江湖人士都是暴脾气,正要抽刀拍桌,门外有更多的铁甲骑士挤了进来。
为首的轻甲骑士高踞马上,俯视着门内所有江湖人士,手中拿着一卷帛轴,说:吾乃龙鳞卫千乘骑阵前将军熊楚臣。奉命于此办差!
大堂里的江湖人士全都没了声息,一时间,客栈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谢青鹤缓缓站了起来。
熊楚臣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一挥手,身边的铁甲骑士便抽出斩马刀来,刷刷刷将面前的二十来个江湖人士尽数枭首。
小河庄的弟子往前一步,说:熊将军,你来此处,办的什么差?为何擅自杀人?
熊楚臣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倒是谁。小河庄的陆载亭公子。
陆载亭正是刚才嚷嚷自己曾拜见上官时宜,替上官时宜打包票,绝不会包庇伏传的年轻弟子。他见熊楚臣认识自己,口吻也还算温和,也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