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能给我生个妹妹出来,我还没有妹妹。”范闲很认真很诚恳地对梅妃祝福了一句,然后绕过雪亭下的众人,走上了湖那边的木栈,向着皇宫西北角而去。
梅妃异常艰难地让自己没有哭出来,愤怒与无助的情绪堆积在她的心头,她下意识里回头望了一眼范闲的背影,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终究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在从最后那句话里听出对方身份之后,不自主地有些害怕,自从她怀上陛下的龙种之后,她一方面骄傲,一方面也是害怕,因为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对于漱芳宫里的那位,对于这位姓范的“外臣”来讲言味着什么。
她并不认为范闲最后那句话是什么祝福,她只把这句话听成一句jǐng告,却没有想到范闲是真心真意希望她能生位公主,毕竟若她生下的是位皇子,只怕此后的一生,都会陷入那黑暗的倾轧之中,再也无法浮起来。
梅妃微感恐惧地看着消失在小雪中的那个背影,眸中的恐惧渐渐变成不甘,变成怨恨。
…………庆帝不在小楼中,他在皇宫西北角那一大片荒废了的宫殿前面,注视着那座小楼。此地殿宇已稀,冬园寂清,亦有假山,却早已破落,似乎许多年来都没有修整过,较诸另一方的冷宫还要更加冷一些。
便在一片荒芜长草前,姚公公悄无声息地退走。范闲一个人,看着小楼与长草之间的那个明黄身影,安静地走了过去,略落后一个身位,就像当年在澹州的海边一样,陪着他沉默地看着小楼。
这一对君臣父子并没有沉默太多,皇帝负手于后,静观小楼,薄唇微启,淡然问道:“先前见着梅妃了?”
“是。”范闲的双手也是负在身后,听到陛下的问话,沉稳应道。
“你说她腹中的是男是女?”皇帝问道。这时候场间的感觉很奇妙,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冷战数月,而天底下则因为他们二人的冷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偏生今rì相见,却没有外人所意想中的愤怒与斥责,只是很随意地聊着天。
“应该是位公主。”
“噢?向来知晓你学通天下,却不知道你还会这些婆婆妈妈的一套东西。”皇帝唇角微翘,讥讽说道。
“学通天下谈不上,但对于医术还是有所了解,最关键的是,梅妃腹中那位,只能是位公主。”范闲恭敬应道。
“嗯……”皇帝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冷冷说道:“在你看来,朕就养不出一个比老三更成气的家伙?”
“不能。”范闲十分干脆应道:“因为梅妃不如宜贵嫔。”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这话倒也有道理,只是天家血脉稀薄,能多一位皇子总是好的。”
“若陛下垂怜,rì后大庆能多位皇子自然是好的。”范闲没有明说垂怜是什么,而是微垂眼帘,直接说道:“不然若多出个承乾,承泽来,也没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皇帝的脸sè迅疾沉了下来,范闲提到了太子二皇子,虽然这两位皇子的惨淡收场都是他一手cāo纵,然而不得不说,皇帝陛下当初对于儿子们的培养,其实完全走了一条过于冷血而错误的道路,关于这一点,已经渐渐老去的皇帝心中若没有一丝感触,那绝对是假的。
范闲站在皇帝萧索身影的后方,平静地注意着陛下的每一处细微变化,发现了对方心底的那抹隐痛,自己也不由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这世间没有人是真正的神祇,即便强大如对方,在走下龙椅之后,也渐渐往一个寻常老人的路上走了。
庆帝这些年的变化一直落在范闲的眼中,正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一点,所以他今天才有勇气来到宫里,与对方说这些话。
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割着皇帝的心,然后陛下终究不是贺宗纬,只是片刻之后,皇帝的面容便重新变成了千古不变的东山绝壁,外若玉之温润,实则嶙峋锋利,不屑暴风暴雨。
“贺宗纬死了?”皇帝缓缓开口问道。
“是,陛下。”
“你在府里苦思了七天七夜,朕本在想,你能想出什么令朕动容的手段,没有料到原来终究还是这般胡闹。”皇帝摇头嘲讽说道:“你实在是令朕很失望。”
范闲羞惭一笑,应道:“陛下有若东山,千年风雨亦无碍,我终究只是个凡夫俗子,再怎样想,也不可能想出个无中生有的手段来。人的想像力终究是有限的,世间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再怎样想也想不出来。”
这句话说的很诚恳,确实是范闲发自肺腑的言语,面对着陛下这种雄才大略,自身又强大无比的人物,要找到一个打败对方的方法,谈何容易?确实也是这世间并不存在的可能吧……“想了很久,想不出来什么法子,所以最后我想通了,我或许是自幼在监察院里浸yín,惯于把任何事物都要考虑周到,在有把握的情况下才会出击。”
范闲忽然仰起脸来,清秀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令人心喜的光泽,说道:“然而这一次不同,我永远无法找到有把握的方法……既然永远想不出来什么好方法,那为什么不用最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方法,很简单的六个字,却蕴含了很深的含义。世间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自然就是像野兽一样用牙齿咬,用爪子撕,进行最原始血腥的肉搏。
范闲说的这句话,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挫败之后的突破,一股子生辣辣的狠劲儿,一股子他从来没有展现过的蛮不在乎的混儿劲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皇帝陛下忽然平静了下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要从这张熟悉的面容中,找出一些不大一样的东西,片刻之后,皇帝大声笑了起来,笑声里竟然多了几分欣赏。
然而笑声片刻即敛,皇帝陛下的声音格外冷淡:“当众杀戮大臣,视庆律如无物,此乃草莽,非英雄手段。”
“陛下是明君,贺宗纬是jiān臣,所以贺宗纬必须死。”范闲忽然笑了笑,平静地说着自己和皇dì dū不会相信的话,“今rì死的都是贺派官员,但想来若传出京都,对天下的震动想必不小。然而贺宗纬表面上仁义道德,暗底里男盗女娼,陛下英明神武,一朝发现此人劣迹,为大庆万年基业计,施雷霆手段,除jiān惩恶,如此英雄手段,又岂是庆律所能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