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天井那头有人喊了一嗓子,传进这头堆满木板的工房里,被裁刀切割的声音一刀切了下去。
季萱俯身在大木桌边,把胶片从裁刀下拿起来轻轻吹了一下,分出其中一张放在桌子边沿,扯过粘在一边的纸胶带小心地封住胶片四边,用手指仔细抹平,放到旁边备好的胶片筐里,看了一眼,大概做了有一多半了。
“季萱啊,有人找啊。”
一个低沉的声音,季萱随口一应“嗯”,忽然,刚粘上胶带的手一顿,转而唇角就弯了起来,贴好这一边,抬起头。
果然,门边斜靠着一个男人,抱着肩,近一米九的个子,老旧的门框里不得不低头;深冬湿冷的季节,一如既往,雪白的t恤、破牛仔裤,外头加了件浅灰色的毛衣开衫;苍白不见阳光的皮肤,鹰勾鼻子深眼窝,脸的线条比他的画细腻多了,一副精致吸血鬼模样。
季萱抿嘴一笑,“大若。”
钱方若,江南画界诗意恐怖的另类,在学校教书的时候作品就时不时被拉出去跟着中国艺术画展游走欧美各大画廊,谁知几年前心血来潮走了一趟罗布泊后,半年风沙,风格大变,抒情写实变成了狂野印像,一幅《向西走》在嘉德春季拍卖会上压过了知名度远胜于他的画家,拍出了九百八十万的高价,一战成名。
不过,在季萱看来,他的作品万变不离宗是那种已经死去却又永恒的阴郁,不管温柔还是狂野,都是他吸血鬼的气质。
看他走进来张开双臂,季萱指指自己身上的围裙,“脏。”
还是没关系,抱起来转了个圈,就势把她放在了木头桌上。白t恤上立刻沾上污渍,季萱想去蹭一下,可是手套更脏。钱方若看都没看,抬手轻轻摘下她的防护眼镜,“脏什么?痕迹。”
季萱笑笑,接过眼镜,“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早就告诉你逃不出我的魔爪。”
“怎么?又通灵了?”
“哈哈哈,” 钱方若笑,年长这丫头十岁,就喜欢听她说话,可惜,话太少。挨在身边,他也靠了桌子,“前天到美院儿开会,见到你们褚老爷子了。”
季萱低头摘手上的胶皮手套,“先生好么?”
“先生是挺好,不过,” 钱方若扭头看着她,“听说你不好。”
“先生岁数大了。”
“嗯?”
“嘴碎。”
钱方若笑,“你等着挨板子吧。”
季萱抿抿唇,“嗯,躲几天再说。”
钱方若一挑眉,这丫头居然……服软了?最见不得她服软,从小到大,嘴硬,骨头更硬,有时侯能气死你,可她一旦软下来,他就觉得全世界都欠她的。
钱方若生平就打过一架,因为她不小心把同学一支派克给摔坏了,在人家父子两个面前道歉。眼圈都红了,可那小子还特么叫唤,钱方若一拳上去连爹带儿子都捎带了。那一架打到了派出所,警察叔叔以为他是个不着调的爹,幸亏有这么个通情达理的小女儿求情才没立案。现在,小脸讪讪的,长睫毛一遮,天都阴了,钱方若伸手搂了她,握着肩头用力握,“没事儿,啊?我早就说过,那小子特么……”
“过期药。不吃。”季萱抬起头,“你不想见我么?”
钱方若没脾气地被噎住,叹了口气,“怎么能不想?”
“那你说,我不好?”
仰着脸,偷换概念理直气壮,这小赖样儿真是好久不见,工房里弥漫的油墨和木头味都遮不住这双眼睛带回山里泉水的味道,至于那个什么顾辰,看不着,钱方若笑着点点头,“好。”
季萱拨开他的手臂坐起身,“你还没说怎么找到这儿的。”
“没难度。小时候心一烦了就把笔扔了去抠木头,现在,当然也是在抠木头的地方。是不是啊?”
季萱看了一眼,没吭声。是,这是她的消遣,大家都知道,可是凌海这么大,能找到这么小一个给小孩子玩木刻版画的作坊,不通灵怎么做得到。
“得了,别在这儿猫着了,”没等她回答,钱方若又说,“我正准备去香港,一个礼拜,一起去散散心?”
“猫什么,我这是活儿。”
“活儿?”
“嗯,”季萱跳下桌子,拿过刚才准备的胶片筐,“喏,给晚班的小孩儿们准备的垫片。今天周末是大班,跟你说了这半天话,我都要来不及了。”
钱方若皱了下眉,“你这是在这儿挣钱?”
“嗯,一周三天这里,三天少年宫。”
“好容易来了凌海,缺钱怎么不说话?”
“我要在这儿待段时间的,不挣钱喝西北风啊?”
“那咱也能……”
“谢包养。”
“哈哈哈,” 闻言钱方若仰头大笑,“包不起!不过,既然要活儿就到我那儿去,打打底,做助手。”
季萱闻言眉心微微一挣,清澈的眸子很直接地看进他眼中,钱方若略略尴尬,弯腰凑近,“放心,啊?我不吃趁人之危,这点儿,你得给我吧?”
季萱笑笑,“好啦,你赶紧走吧,真耽误我功夫儿了。改天请我吃饭好了。”
“这行。不过别改了,这一改且不知道猴年马月呢。这也中午了,咱们吃饭去。”
“不行。我把垫片做完还得做两个版子出来。”季萱说着把手套戴上,“改天吧。”
一句承诺说得毫无诚意,他还没站起来,她已经转过身拿了剩下的胶片往裁刀板去。
钱方若还想再说,可那丫头已经是背对他了,再说就要惹着了。从小他就不是很会哄她。其实也不是,是从小她就不需要人哄,反而很难搞定,长大了,咳,就更甭提了。
抱着肩愣了会儿神,钱方若忽然看到靠着的桌上整整齐齐一盒一盒里都是些小卡通草图,这可能就是晚班孩子要来刻的版子,乐了,“哎,我还真想起来,有个活儿真能给你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