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绍保部的帐篷中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早晨,他听到大人们在议论这件事,说那个人带来的茶叶多到能让族人喝一整年——但这跟他没有任何关係。身为部落的属民,他没有资格享用茶叶。
傍晚时,他的奴隶主将他从属民们的帐篷拖出来。
奴隶主说他有了新的主人。
近晚时的风寒冷刺痛,冻得他心跳都乱了序,幼小的身体缩着在麻衣里发抖。他得非常用力地昂起头才能勉强看清他的新主人。
那白色的头发像冬雪,落在同样冰冷的面孔上,一眼看过来就将他的心脏冻停。
也许是真被眼神冻着了,更可能是因为害怕,他猛烈地咳起来。奴隶主怕他掉价,厌恶地想将他喝止,粗鲁的言语卡在奴隶主嘴边,被马鞭劈啪一下打回去。
他的新主人甩完奴隶主一鞭,另一手揽着他的腰将他抱起。他还分不清东南西北,下一刻就被安放在马背上。
他看得出来新主人完全不会骑马,马儿很不甘愿,但凭着马鞭威吓,还是将恶毒的骂声甩在后面。
部落里随便一个人只要跨上马,一下就能追上来的,他这才明白——奴隶主不敢跟新主人正面衝突。
新主人好厉害啊!冷风吹在脸上,更让他感受到从身后环绕着自己的温暖,他第一次知道,就算是不怎么会骑马的人也能受人忌惮。
他从来只能看部落里的人骑马,自己从未感受过马儿奔跑的节奏,新主人一隻手稳稳扣着他的腰,他的身体仍随着颠簸一下一下的撞击马背,小小的心脏亦雀跃地跳着。
奔出几座湖泊的距离后,马儿改为慢步。新主人开口说了些什么,却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他茫然地往后看。
只见在漫天的星点下,他的新主人有着一张苍鹰般桀傲的面孔,说话的语气却像白鹿一样柔软。
等到他真正能跟新主人沟通时,季节几乎要替换了一轮。
「不要再叫我主人了。」新主人在听懂了他的称呼后,第一句话就是对他这么说。
他困惑地说,「可你就是我的主人不是吗?你用茶叶把我买下了。」
「不是那样。」新主人的表情显得很困扰,又不知道该怎么用他的语言来解释,「总之我不准你叫我主人。」
「那我要怎么叫你?」
「叫我的名字,华。」
「那是什么?」
「花朵。」
他噗哧一笑,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身为属民,不该取笑主人。于是收敛了笑容说,「主人的样子,跟花朵完全不一样。」
华只是看着他,似乎并不排斥他发表意见,于是他接着说,「主人应该叫少布。」
「那是什么意思?」
「是天上的鹰。」
「在你眼里,我是鹰吗?」
「嗯,是苍鹰般的勇士。」
华的神色有点困惑,却说,「随便你。」
「你又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但是大人叫我毛伊西格。」
「那是什么?」
「病弱的小羊。」
华哼了一声,「不好。」
「你可以叫我别的名字。」他抬头,带着一点希望。
华沉默许久,最后指向远方,他所比的地方有马群在河边饮水,手指沿着河的流向画过,「那个怎么说。」
「在人名里叫做穆仁。」
「嗯,穆仁。」华直视他的双眼,又说了一次,「穆仁。」
他的名字叫做穆仁。
搭帐篷、生火、炊食,华似乎一个都不会,却不准他来做,他于是出一张嘴,一步一步指导华的动作。
华用那张冷如霜的脸对着火石皱眉的样子,总是让他偷偷地笑出来。
他们离开鹰绍保部好几个日夜后,在顶峰银白的山脚下遇到内尔古翼的部落。这里的人只有鹰绍保部的一半不到,羊的数量更少。
部落里的人用奶酪招待华,不过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里,他们作为客人在内尔古翼里待了几天,华比手画脚地问他想不想留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华要问自己的意见,要去哪、要住在什么地方?他没有任何想法。
于是他说,「少布去哪我就去哪,我是少布的属民。」
华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全听懂,也大略明白他的意思。好久以后华明白了属民就是奴隶,又不准他这样自称。
他的新主人好奇怪呀。
留在内尔古翼生活的选择是对的,小部族里没有奴隶主,只有自由民。大家虽然知道他是别族的属民,却不会给他脸色看,待他如普通的孩子。
华并不狩猎、也不放牧,还带着一个虚弱的小孩,儘管如此内尔古翼的可汗依旧让他住在靠近中心的帐篷。
等他年纪稍长时,才从族人口中得知这是因为华不是人族,她能做到的事,比草原上最英勇的战士还要多,她能确保部族的丰收。
他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是人也好、是妖也好,少布就是少布,是这天上翱翔的鹰。
冬天的时候他容易染疾,几乎所有落雪的时间,他都浑身发冷喘不过气。有次华把他抱在怀里,瘦小的身躯很容易就被华细长的四肢和皮草包起来,她下巴轻轻支在他头顶,他的后脑靠在华的锁骨,就这么围坐着取暖。
帐里只有柴火劈啪燃烧的声音,寧静安好。他懵懵懂懂地待在华的怀中,忽然明白是这羽翼保他在草原上存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