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岄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沉默片刻后挑起了一个新的话题。
“夏侯大人,你会来恳求我帮忙,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他说,“你知我身份,也知道你我有什么恩怨。你来求我,就不怕我拒绝么?或者我去了游隶城,但我偏偏要在岑融面前说些不好的话,怀了你的大事。”
夏侯信抬头直视靳岄。他的年纪足以让靳岄称呼他一句叔伯,不知是劳心过甚还是忧思频频,四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却有花甲之貌。
“小将军是忠昭将军的孩子,来仙门之前,又与三皇子在梁京搅了这么大一桩事情,盛可亮被贬职流放,常律寺、刑部易主,梁京的钱民、行钱消失大半,多少卖妻鬻子之人得以脱难喘气。我来找小将军,便是笃定小将军这样磊落光明、心怀天下之人,能帮我,也愿意帮我。”
靳岄心中百味杂陈。他父亲磊落光明,却落得身败名裂、惨死沙场之下场;而现在间接害死靳明照的人却因自己磊落光明,上门求助。何等讽刺!
他冷冷一笑,说:“夏侯大人如此看重我,真让子望惶恐。子望倒是没想到,你为仙门百姓这样拼命,竟愿意去求三皇子。”
朝中六部,目前仅有工部仍在梁安崇手中。工部管理水利,若定山堰溃堤崩塌,沈水遭难,工部必然要承担责任。这是岑融乐见的后果,所以他与夏侯信的目标是不一致的:岑融希望沈水出事,夏侯信却要救人。
雨泼天般下着,闷雷滚滚攒动。夏侯信眼中闪烁复杂目光,良久才直视靳岄双眼。他方才那试探的、小心翼翼的神态与语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慷慨。
“救仙门就是救我自己。我入朝为官十余载,同侪、弟子无数,犬子、女婿在朝为官,他们无不与朝廷中人有千丝万缕联系。这种联系昔日能保我,日后极可能毁我。我若倒了,会有多少灾殃降临,小将军不在朝局,根本无法想象。”夏侯信说,“这是其一。”
“其二,小将军,在梁京内把弄权术之人看来,抢军粮、溃堤坝,不过是戗伐异己的手段。你做了,你是他们的人;你不做,你是另一边的人。有时候你只有左右两条路,你不能站在中间。但昌良城、仙门城百姓何辜?谁人没有父母兄弟?谁人没有一生经营的事业?谁人不惜命,不希望平安度世?世情如煎,天地汤汤。唯有黎民百姓没得选择,天上降下来什么就是什么。我身为朝廷命官,可也是百姓父母官,只有我能为他们挡上一挡。”
靳岄心中微微吃惊。他没料到夏侯信竟是这样的想法。
定山堰一旦溃堤,沈水下游无一幸免。但朝廷尚未有任何通文下达,诸城城守惴惴不敢动,唯有夏侯信这样违抗过圣意又有梁太师撑腰之人,敢做出转移城中百姓之决定。
“夏侯大人看来是要以身挡之?”靳岄带一丝戏谑与嘲讽,问。
“我以身挡之,本来就做好了不能两全的准备。”
夏侯信顿了片刻,忍不住似的,终于开口直说出昌良城难民哄抢军粮之事。
“小将军,你或许以为,昌良再撑数日就能吃上赈灾粮,可你是否知道那赈灾之粮早应该在一个月之前就抵达昌良?是谁挡下了?是谁作梗了?我当时不知道,也无暇去推测其中真意。赈灾粮迟迟不到,昌良城中已经没有一粒米,连城中首富的粮仓也全是麦皮。昌良城也有守军,守军军粮按照律例不可调动。你可知是我持刀持剑、下跪恳求,才让守军出粮赈灾?”夏侯信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城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没有了。我孙儿年幼,他吃什么?他吃草根树皮。我吃什么?吃雪水。你以为粮食不过迟到而已,可每一日,昌和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新死之人被家人削肉拆骨吃入腹中,若家中有老父老母、贫弱小儿……你真以为易子而食只是传说?如此人伦惨剧,就在我眼前上演。日日大雪,雪下都是尸体。积尸不除,开春便是大疫,到时候又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小将军,若你是我,你如何选?”
他双目泛红,微微含泪,胸膛因急促的说话而起伏。
靳岄却真实地被夏侯信所说的一切震慑了。
他从未见过灾祸,对大灾的印象也不过是封狐城外大水后,父亲带他去看人们如何重建家乡。可灾中种种惨象,始终只存在于纸面,从未如此直接放过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