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潮交握着手:“大约会吧,汤公公亲自来传的圣谕!”
好在夜幕即将落下之际,鹰王的仪仗终于出现。翘首昂望的太监一溜烟地跑进屋子:“来了,来了!娘娘,殿、殿下快到宫门啦!”
秦海潮立刻站起来,抢到门口。不一会儿,那个又有了数日不曾见到的人,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下,再度出现。
自打进宫,可就没有过这样的隆宠:殿下每每回后宫,既不去琼玉宫,也不去和坤宫,只到她的增成宫。
即便只是个虚像吧,她也愿意当成能在后半辈子咀嚼品味的荣光。
鹰王近了,她忙盈盈拜倒:“殿下。”出奇柔软和顺,让鹰王不由得眼前一亮。进到宫里,烟翠率人将晚膳传来,一共六道菜,荤三样,素三样,一道白云翡翠汤,两碗香米饭。鹰王素日里喜清淡,每样尝了一口,赞不绝口。吃完了,烟翠和冰绡将桌上碗碟一起撤下。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鹰王才问秦海潮:“人呢?”
秦海潮一直沉浸在难得的情愫中,一直希望夜凉如水的时刻,接下来会发生应该发生的事情。
这样的问话,只能成为浇灭烈焰的冰水。她止不住暗叹,站起来:“臣妾这就带您过去。”
轻轻推开西偏殿的门,秦海潮道:“殿下,就在这里了。”听鹰王“嗯”了一声,她黯然退下。
鹰**步往里去,便看见一边的架子上放了一盆长得正好的兰花,旁边的架子上则是几件小巧的摆设,角落上支着一架琴,琴弦紧绷琴身发亮,显然主人经常在此弹奏。往里走,便看到一联四扇点螺漆屏风。屏风上贴着一副青松迎客图,月光从雕花木窗的格子里映进来,鹰王的目力极佳,能清晰看到贝壳上珍珠质的光辉,使得整间房子气息独特耐人寻味。
转过去,便是那个人了!
想起当初在宴会上看见,说一点儿都没心动,绝对假!
即便确认那并不是云儿,也不想再从最忠心的臣子身边夺走这样的挚爱,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内心突然裂开的声音。
那是被埋藏太久、终于能够出头了的爱的声音吧?
哪怕就是个替代品,看在那张完全和云儿一模一样的脸的份上,他就把她当成云儿,也未尝不可!
他站在屏风前,心潮起伏。
良久,他终于向前走,只是三步,便完全转到屏风的后面。
如果那时候方闻雪母子没有劫狱救驾,而贺琮也没有及时率领人马回来,此时此刻的他,是不是就有机会如同现在这样,穿着毫无负累、简单的衣衫,毫无牵挂,就心如止水坐在云儿身边?
根本不会有逸城公子的事儿,也不会有和他没半毛钱关系的灵儿和越儿。
蓬莱的山水,随便一处,都可以成为承载他们爱情的摇篮。在那里,他会和她结为夫妻,生一群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只可惜,历史不能改写,时光更无法倒流。
如今的他,只能带着对从前深深的遗憾,然后伸出手,轻轻掖去月光下这个女孩眼角一滴真实的眼泪。
两个阴天之后,天空变得尤其洁净,清晨,天上先是一片深蓝,接着慢慢明亮起来的,明丽的朝阳在袅袅的晨雾背后爬起来,爬上树梢,又渐渐升上天空,发散着它的魅力,照射得大地到处充满蓬勃生机。
雪妃早早就起来,梳妆好,派浮香继续出去打探信息。辰时之后,浮香回来,面带忧虑,对雪妃说:“娘娘,祸事到了,那个兰语蝶,果然在增成宫。”
雪妃顿时咬牙:“果然是,秦海潮,她就是摆明了要和本宫过不去!”想了一会儿,又问:“殿下昨天在增成宫过夜了?那秦海潮是不是自己不行,干脆将兰语蝶直接引荐给殿下?”说着又生起气来,“那个兰语蝶,那么像她,这下殿下他要直接留在那里,再也不想去任何地方。“
浮香却道:“并不是,娘娘,这也是奴婢觉得奇怪的地方。据奴婢打听的消息,这段时间,殿下在增成宫,都只同贤妃赏画,包括昨天晚上,殿下都只在西边偏殿,并没有临幸任何人。”
“噢?”雪妃顿时又精神起来,“那兰语蝶呢,殿下怎么安排她?”
“刚刚奴婢回来的时候,增成宫的小全子又把她送回浣衣处了呢。”
雪妃顿时狐疑起来:“不会吧,殿下真的不喜欢这个人吗?和瑞祥长得一模一样也没用?”
然而,其后的事情绝非她此刻猜想。
时间暂且回去一些。
还说那增成宫。
一早,窗外的鸟鸣声啾啾,唤醒了依然在酣睡的兰语蝶。
她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开始梦境是黑色的,很多可怕的不知道形状的东西在追赶她,想要捉到她,撕毁她,她就跑啊跑啊,越来越惊恐,越来越失去生的希望。突然,不知怎的,这黑色的梦境一下子就迷蒙了,这一个阶段她什么也不记得,只是好像一只特别有力量的手守护在自己身边,然后,她童年时家乡的嬗溪、低矮青翠的琅山,其间很多充满温情回忆的美丽的地方纷纷从意识深处跑出来。她好像碰到了谁,她并不认识,但是又毫不陌生。她在他的陪伴下溪水、奔走,还碰到了一片很漂亮很漂亮的野花地,她折了许多野花做成花环,然后让他给自己戴在头上……
所以,当她真的醒过来的时候,耳边的鸟鸣声似真似幻,让她实在搞不清自己现在到底身在何方。
烟翠带着宫女走进来,笑着道:“小蝶,你感觉好些了吗?”伸手拭拭她的额头,已是一片清凉。宫女端着青盐、漱盂过来,烟翠亲自伺候兰语蝶漱口。兰语蝶非常惶恐,但是抵不住烟翠坚持,只得顺应。漱口之后,另外一个宫女捧着铜盆走上来,烟翠又伺候她净面。接着冰绡带人走进来,冰绡身后的宫女手上,一个端着上好料子做成的新式宫衣,一个端着托盘,上面盛有一对贴翠孔雀蓝蝴蝶戏花华胜以及细小珍珠串连在一起星辉珠络,还有一对上好的秋田玉镯子。因为兰语蝶还是奴婢,所以头发梳成双绾式。穿好宫衣,插蝴蝶华胜,后面又缀上星辉珠络。套秋田玉镯子的时候,兰语蝶红着脸不断推辞:“我是个浣衣奴,戴上这个,实在不好做事。”
烟翠和冰绡都抿着嘴笑,笑完了,烟翠道:“小蝶姑娘,你都进了这增成宫了,从咱们娘娘这儿走出去,你还需要做浣洗衣服这种粗活吗?”
冰绡道:“那也太折损我们增成宫的威仪啦。”
一边说笑着,两个丫头一边一个,为兰语蝶将那对纯白晶莹的镯子套起来。
岳影珊一早就到了增成宫中,站在秦海潮身边,看小全子送兰语蝶向浣衣处方向越走越远,轻声道:“真的只能凭借这个丫头才能让我们在明华宫站稳吗?”
秦海潮看看她:“应该吧。”
寇彩儿一听说失踪了一天两夜的兰语蝶终于回来了,顿时来了精神,提这个捶衣服的棒子就走出来。迎面看见,也不问,举手便要打,小全子立刻伸手将她的手抓住,尖着声音大叫:“这是怎么着了呢?怎么一见面就要打人啊?”
寇彩儿一看,居然是个品级不低的公公,丢下棒槌道:“您是哪一宫的,我这管理我属下的奴才呢,怎么能劳驾您插手啊?”她思忖着自己有琼玉宫的雪妃娘娘撑腰,有恃无恐,说话的时候,态度自然就傲慢了些。
小全子顿时嗤鼻一乐,道:“哎哟,这位姑姑真是好大的威风啊。告诉你吧,杂家是增成宫的。”
寇彩儿还不知道宫里面的变化,一听是增成宫,立刻大笑起来,道:“我还以为是琼玉宫呢。这宫里面,能管得着我的,除了三庭局的中枢处,就是琼玉宫的雪妃娘娘了,你这个增成宫,算哪门子蒜哪门子葱?”
她正嚣张着,门口有人接话:“增成宫算不了,那你这个奴才就算得了了吗?”
众人转头一看,三庭局司务林蔻在众人的簇拥下疾步而来。
寇彩儿张狂惯了,此等情形下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浅浅行了个礼,胡乱叫了声:“林司务,您也来啦。”
林蔻道:“寇彩儿,我且问你,你有什么理由一大早就责打浣衣处的奴婢?”
寇彩儿昂首挺胸道:“兰语蝶前天夜里私自离开浣衣处,到今天才回来,严重违反宫制,作为浣衣处的掌事,我当然要处罚她。”
林蔻冷笑一声,不屑再和她说话。
劳务司直接管理浣衣处,其掌制王勤开口道:“寇彩儿,关于你出任浣衣处掌事的任命并没有正式下达,你还不是浣衣处掌事,这个权力你还具备,你知道吗?”
寇彩儿顿时犹如被黄蜂扎了一下,跳起来道:“谁说的?雪妃娘娘亲口允我的,我就是浣衣处的掌事,你们谁敢这么大胆,居然公开违抗雪妃娘娘的命令?”
这么一说,连王勤都没兴趣再和她罗嗦。
林蔻转头都已经恢复自由的辛琪安说:“辛掌事,这浣衣处的事务,还是得有你担起来。你要多尽心。”
辛琪安一脸谦恭,心平气和道:“是,属下定当谨遵司务教诲。”
林蔻又吩咐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寇宫人情绪不稳,不适宜立刻做事,先带往矩正院,什么时候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谁、该怎么说话该怎么做事,郁南星掌制审讯清楚,并上报中枢处定夺之后,才可恢复自由。”
不管寇彩儿怎么叱骂、挣扎以及不得不低头后苦苦求饶,那几个宫女毫不无所动,将人拖出去,不一会儿,站在院子里的人,再也听不到那个讨厌的声音。兰语蝶这才暗自长舒一口气,心想:“看来今天的苦难是躲过去。”偷偷游目四周,又大惑不解。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出入增成宫不说,还来了这么多人。看起来都是要帮助自己的,可是,自己难道做了什么事,理应接受他们的帮助吗?
林蔻站在她面前。
这是林蔻第一次如此专注认真地打量她。“真的好像!”曾经是瑞祥郡主的贴身侍女,林蔻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感叹。这鼻子这眼,每一寸每一分,无不像极了自己曾经的主子。就算眉宇间少了点什么,但是,并不妨碍自己恍然间就忍不住将她当作旧主。
想到这里,林蔻的态度顿时谦卑起来,对兰语蝶道:“兰姑娘,依照鹰王的吩咐,从今天开始,你就不用在浣衣处啦。”说着,侧身指着菁华局的燕飞灵掌制:“你认识的,这是燕掌制,现在起,你就重新跟她学习舞蹈。”
燕飞灵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笑着道:“兰姑娘,虽然你现在已经不是小主,但咱们在一起,还是会和以前一样。”
小全子看兰语蝶愣愣地回不过神,连忙提醒:“小蝶姑娘,你快谢谢各位司官吧。这等尊荣,在众宫婢中,十年才能遇上一次那。”
兰语蝶真是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嗫嚅道:“谢谢林司务,谢谢燕掌制。”又看看辛琪安,道:“辛掌事,你能安然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辛琪安知道,这个落难小主的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日后,这个女孩兴许又会踏着昔日那位郡主的路,成为一个人物。辛琪安埋火线于十里,心中早有计较,脸上却依然神色不动,只是微笑,道:“小蝶,日后不在浣衣处,我就不能再照顾你啦。”
兰语蝶心中顿时极为感激。
燕飞灵道:“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吧,小蝶还是跟我先走吧?”
兰语蝶竟然颇为念念不舍,在林蔻和其他人众的陪同下向辛琪安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