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的某天。
现在正值高中二年级的暑假,筱山正树却坐在教室内。
在桌上将笔记本摊开,手撑着脸颊,表情呆滞地看着窗外景色。自这座位于山丘上的学校可将下方的城镇景色尽收眼底。位于盆地内的乡下小镇。视野当中绿意的比例更胜水泥建筑的灰色,到了夏天,那翠绿便越发盎然。
碧蓝天空与纯白云朵、苍郁茂密的树林。农田一路铺向远方的山脚下,山顶上头云朵随风悠然流动。在这炎热的正午时分,阳光烧灼着地面,学校回荡着自操场或体育馆传来的运动社团的吆喝声,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自己正挥洒着青春。
正树听着那声音,怀着讥讽嗤之以鼻。
青春根本没有价值可言,为青春挥洒汗水到最后只是徒然。
说穿了,青春不过是逃避现实。
因为正树就是一度逃避现实才会落得现在的窘境。
就在这时,正树听见粉笔敲在黑板上的声音。转头一看,教师正在讲台上授课,在黑板上接连写下文字。粉笔随着固定节奏敲打黑板,不知为何那声音比运动社团的吆喝声响亮。
教室内坐在座位上的学生不多,而且绝大多数的学生并非忙着做笔记,而是直盯着时钟。再过三分钟、再过两分钟、还剩一分钟。当规定的时间越来越靠近,心跳也跟着转为急促。正树不由得咽下口中唾液。
最后————
盖过一切杂音的下课铃声在校内响起。
同时教师也已经写完板书,转身面对学生,接着开口说:
「那么就到这里结束。起立。」
学生们迫不及待自座位上站起,在对老师行礼后气氛瞬间沸腾,仿佛在说我们的暑假从这一刻真正开始啦。
暑修到此结束。
根据学校规定,接受补考也未达一定分数的学生,就必须在暑假期间到学校暑修。
照理来说,学生只要认真向学就不会与这规则扯上关系,但正树之前加入棒球队时把读书抛在脑后,因此落得现在必须暑修的下场。
过去的正树可能不当一回事,但现在正因为退出了棒球队,让他更加切身体会到早知如此,与其把青春献给积弱不振的棒球校队,更该把精力用在读书以免暑修。
不过这样的后悔就到今天为止。
暑修结束了。
正树冲出教室打算先回家。一路上不时与来学校参加社团活动的同学和老师们擦身而过,来到脚踏车停车场。在他牵出脚踏车时,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耳熟的女学生的声音。正树立刻就明白那是谁,却没见到那人的身影。他左顾右盼,终于让他找到了。
位于脚踏车停车场旁的旧校舍。那个人正从旧校舍一楼的窗口探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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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树,你要回去了喔?棒球队呢?」
「我之前不是说过我退队了吗?」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喔。啊哈哈,我忘了耶。」
少女愉快地笑着。
长部由美。对正树而言,她是小一岁的青梅竹马,有如自己的妹妹。不过自从升上高中,开始流露莫名的女人味,绑成马尾的头发下时隐时现的后颈不时提醒着正树她确实是异性,这总让他有几分不自在。
也许当女儿步入青春期,做爸爸的也会有类似的尴尬感受吧。
「话说,你在那种地方做什么啊?」
「这还用问,当然是同好会————传说研究会的活动啊。」
「噢,那个莫名其妙的社团喔。」
「什么莫名其妙,真是失礼。历史可是比棒球队还悠久喔。」
「那具体来说都在做什么啊?」
「比方说调查从地方到全国规模的各种民俗啊,看,像是读这类的书。」
由美手中拿着老旧的书籍。看来似乎是文集。从纸张的状况来看,大概是过去传说研究会的成员制作的刊物吧。
「正树也有兴趣吧?」
「完全没有。」
「咦咦咦~~明明就很有意思耶~~……来,这一段你看一下嘛。」
青梅竹马将摊开的书塞给正树想强迫他看。正树不大情愿地大致浏览,上头写着某地的怪谈故事。
丑时三刻,深山里的某个古老隧道会变成通往异世界的入口,经过的人一旦被吞噬便有去无回。
内容看上去相当无厘头,正树只觉得这种事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
「这哪是什么民间传说,根本是超自然现象吧。」
「包含这种在内,广义来说也是种传说喔。不过这算是我个人的见解啦。」
「喔,是喔。」
正树随口敷衍后,探头看向她在的房间。除了由美之外,没有其他人。三坪大的室内摆着一张长桌,墙边的书架上排列着诡异的书籍,室内泄出凉爽的空气。
「原来如此,由美这么喜欢民间传说啊……所以真正的理由是?」
「咦?我是真的喜欢啊。不过,把这里当作避暑胜地也是其中之一啦。你也知道吧,我跟爷爷住在一起,他讨厌开冷气。」
能在冷暖气一应俱全的房间悠哉地阅读想看的书。也许对由美而言,传说研究会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吧。
「你明明喜欢怪力乱神,在这种地方倒是现实得很啊……不过这同好会还真感觉不到干劲。说起来,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会员吗?」
「有啊有啊,还有会长跟另一个人。现在不在就是了。」
「真的很没干劲……唉,不管了。总之我要回去了。」
正树原本打算就这么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而转过头。
「对了,今天我们家要准备帮我哥搬家,你也来帮忙吧。」
「啊,是今天喔?好啊,我等傍晚凉一点了再去。」
「了解。我会为你留下很多工作的。」
「等等,那毕竟是你们家的事,就自己解决啊————喂!不要不理人家就跑掉啦!」
正树跨上脚踏车,快速离开。抱怨声随即从背后追来,正树像是为了激怒少女,故意回以大笑。于是预料中的怒吼声传来。这让正树感到莫名愉快,不由得更拉高笑声的音量。
傍晚。
原本住在老家通学的念大学的哥哥筱山久司,决定趁着暑假的空档搬到大学附近的公寓,因为发现两小时的通车果然还是太勉强自己了。
现在筱山家的忙碌气氛就是因为搬家前的准备。
「你要感谢我啊,因为我离开这里,你才能独自享用这个房间。」
正树不理会哥哥高姿态的话,指向壁橱。
「对了,壁橱里的东西你没有要带去吗?」
因为两人一直以来共用这个房间,壁橱内塞满了两人的杂物。里面基本上都是舍不得丢的物品,因此应该不包含需要带到新居的必备品。但若没有这种机会,恐怕也不会打开来整理,既然如此就顺便整顿一番吧。在整理搬家行李的同时,把壁橱也一并清理干净。
久司这么想着。
听了哥哥的答案,正树做好心理准备打开拉门,目睹眼前的情景,喃喃自语:
「……这个到底要怎么整理啊?」
打开许久未曾开启的壁橱门,里头堆满了杂物。舍不得丢又找不到地方放就塞进壁橱,长年累积的结果暴露在眼前。
那情景颇是壮观,简直像一面墙。
话虽如此,还是得想办法收拾才行。只能一点一点依序动手拆除。
两人注意不让那面墙突然崩解,慎重地动作,从上方开始一一取下杂物。
就在整理工作好不容易就要进入尾声时,正树发现了一个东西。
「这是什么?」
有个东西塞在壁橱的角落。拿出一看,是个陈旧的金属盒。正树一面想着为什么这种东西会被塞到橱柜里头,并且掀开盒盖。
盒中装着信件和明信片,按照不同寄件人分成数叠,再用橡皮筋捆绑起来。
「这个是……」
直到这时才回想起。
当正树还是小学生时,曾将收到的信件和贺年卡装在那个金属盒里保管,但随着时代演变,正树与朋友间不再有那样的信件往来,金属盒的必要性也跟着减弱,最后就连那个习惯也消失了。话虽如此,正树舍不得扔掉那些信件和贺年卡,就将整个金属盒塞进橱柜里。
正树感到怀念地拿起信件,一一浏览内容。
小学生的正树会写贺年卡给朋友们,但现在就连发一封恭贺新年的简讯都觉得懒。正树的想法逐渐转变成反正新学期开学后就会和学校的朋友见面,到时候再说声恭喜就好。
就在正树回想起这些往事时————
「哦~~真怀念耶。」
听见耳边传来的声音,正树转头一看,由美的脸就在旁边。看来她似乎刚刚才到,但是壁橱也已经整理好了,没剩多少事需要帮忙。现在才跑来不知道是想帮什么忙,正树打算出口抱怨时,由美将某个东西递向他。一个白色信封阻挡视野。寄件人是奶奶,收件人的栏位写着筱山正树。
「刚才在楼下刚好看见邮差来,我就顺便帮你收了————呃,干嘛一副复杂的表情?」
「没有啦,我是很感谢你,但是代替收信真的好吗?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
「因为我到的时候刚好遇见邮差嘛。这算我的好心耶,好歹感谢一下。」
「啊~~你说是就是啦。谢谢喔。」
「一点诚意也没有。」
正树不理会由美的不满,接下白信封,找出了剪刀。他留意别剪到信纸,一刀剪下信封的上缘。
由美见状说道:
「正树,你好像一直都用剪刀拆封,你就不能更小心一点吗?看你剪那么快,我都会怕里面的信纸被你剪到。」
「会吗?我在剪的时候有特别注意不要剪到信啊。目前也只有少数几次不小心失手,没什么问题吧?」
「明明就剪到过嘛。话说回来,为什么要用剪刀啊?」
「为什么喔……」
恐怕是爷爷的影响吧。在小时候的正树眼中,爷爷用剪刀拆信看起来很特别,甚至有几分帅气。理由大概就这么单纯。
话虽如此,那不知不觉间成为自己的习惯也让正树有点吃惊。
正树随口回答后取出信封的内容物,里头装着一张折成三等分的信纸。到底有什么事?这是正树第一次收到奶奶寄来的信,让他不由得紧张也许上头写了事关重大的内容,但信中只是询问正树的近况,看起来稀松平常。
「突然寄信过来,我还以为是怎么了……就这样喔?话说为什么只问我的近况啊?」
「因为你一直没去露个脸给奶奶看看啊。」
久司整理行李并说道:
「你老是说要练棒球,很久没去看奶奶了吧。」
「呃,嗯。」
「就连奶奶为了方便就医,搬到现在那个家的时候,你也没去问候一声吧。那已经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嗯,没去。其实从爷爷的葬礼之后就一直没见过奶奶。我记得那是在我刚升上国中的时候,所以……」
「差不多四年前了啊。既然这样,奶奶当然也会有些担心吧?现在奶奶也开始定期到之前爷爷住的那间医院看病。也许奶奶担心自己说不定会哪天突然就走了,在那之前想先见孙子一面。」
「这种触霉头的话真亏你讲得这么轻松耶……」
「有什么关系,大家是一家人啊。况且这也不一定真的是玩笑话。也许奶奶真的突然就过世了,要是心中有所牵挂,搞不好半夜会来找你喔。」
「太可怕了吧!」
哥哥就是喜欢把怪谈拿来当作玩笑话,过去正树被迫一起参加试胆的经验也不只一两次。由美会对超自然现象着迷到加入传说研究会,说不定就是受到哥哥的影响。
「你退出棒球队之后不是很闲吗?既然这样就趁暑假去一趟吧。」
「你突然这样讲,我也……」
「正树,你就好心去见奶奶嘛。还是要珍惜爷爷奶奶啦。像我每天都和他们见面喔。」
「由美,那是因为你们本来就住在一起吧。」
不过正树也认为两人的意见有道理。
实际上,正树甚至也没寄贺年卡给奶奶,被人指责不孝也无从反驳。也许奶奶很担心他,若非如此,奶奶也不会特地寄这种询问近况的信件来吧。
「也许我是该反省没错啦,但是要趁暑假去有点那个吧,感觉太急了啦。要是寒假的话,也许……」
「正树,我觉得这只是把问题往后延而已。」
「唔……好吧。那我现在打通电话,这样就可以了吧?」
既然由美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
正树伸手要拿手机,但这时由美制止:
「既然这样,你干脆寄封信吧。」
「啥?干嘛要这么麻烦……」
「麻烦更显得出诚意嘛。接到电话就回拨,收到信件当然就回信啊。」
「讲得好像以牙还牙一样……话说还要特地去找邮筒,太麻烦了啦。」
毕竟这里是个乡下小镇,各个邮筒之间的距离不短,从自家骑脚踏车也得花上十几分钟,来回就是半小时左右。正树只觉得麻烦。
「那我就告诉正树一个好消息。」
由美说道:
「以前我们不是去试胆过吗?回想一下,杂木林里头只剩下鸟居的……」
「噢,你是说那里喔。」
以前正树、久司与由美曾经去试胆,地点就在本殿已经腐朽倒塌的废弃神社。
「你记得那附近有个邮筒吗?」
「有吗?」
「有啊,圆筒状的那种。那地方离这里就不远了吧?」
「嗯~~是不算远啦……」
那里离家确实算近,而且写信说不定是个好主意。就算打电话给奶奶,正树也想不到该说些什么,肯定只会尴尬而已。既然如此,能仔细推敲内容的信件可能会更合适。
正树决定写信后,立刻告诉在客厅休息的母亲自己的意图。母亲也表示赞同,但又告诉他现在信封刚好用完了。既然没有也没办法,正树打算明天再去买的时候,母亲突然灵机一动问道:
「对了,以前的贺年卡还有剩吗?」
「咦?以前的贺年卡还可以用吗?」
「没问题,没问题,能用能用。」
母亲如此说着起身去找贺年卡,没过多久又回到客厅,手上拿着九张贺年卡。从生肖图案来看,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正树看了不禁担忧,用过去的贺年卡写信问候长辈真的好吗?简直像清仓的行为,难道不算失礼吗?不过有其母必有其子,这方法是母亲想到的,正树思考片刻就得到了结论:「应该没差吧。」
「还有,这是两圆邮票,记得要贴喔。」
正树见母亲递出九张两圆邮票,歪着头问:
「要贴这个喔?」
「当然啊。你看看那张贺年卡的左上角,上面写着五十对吧?那就是贺年卡————也就是明信片的价格,也是邮票的价格。不过之前消费税不是调涨了吗?贺年卡也跟着变成五十二圆了,所以缺额得另外补上邮票。啊,还有记得在左上角的贺年标记上画两条线,不然邮局可能不会把它当成一般的明信片喔。」
「哦~~我都不晓得耶。」
正树得到了与奶奶的联络方式后,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握起笔。身体倚着椅背,抬头仰望天花板陷入沉思。该写些什么才好啊?按照现况写就好了吗?既然奶奶特地写信来,就代表她可能很担心正树吧。既然如此,是不是该避开可能会让奶奶不安的内容,告诉她自己过着充实的每一天?
这样的话————
「咦咦咦~~你之前明明就退出棒球队了,要写成没退出喔?」
「这也没办法吧,会造成不好的印象的内容————喂,你看什么看啦。」
转头一看,青梅竹马的脸再度理所当然般凑到身旁。
由美眯起眼露出轻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