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湖边的凉亭中。
天色朦胧阴暗,笼罩在百色牡丹园上,牡丹园一年四季都开着花。冬日不是牡丹开花的时节,他便让人在南方种花,用船运进来,船上安置有火窖,可保牡丹盛开不衰。
可牡丹只要到了冰天雪地里,不过几天的功夫就会凋零。
他便让人再送。
有人说,牡丹冬季不生于北方,皇上这是逆天行道。
既勉强了花,又勉强了自己。
可他却一门心思,偏要勉强。
夏日里的牡丹花叶子有些焦黄,衬得花色异常鲜明夺目。
长风带着暑气,从荷塘上滚过,朝他扑过去,最后又笼罩了他的身躯。
他身上有一层薄薄的汗,针尖一样,刺在他的肌肤之上。
翠微湖中,斜晖脉脉。
他靠坐在栏杆上,底下跪着的是派去允州的探子。
“启禀皇上,当年允州动乱,岑家的确将小姐送去了庄子上。奴才找到岑家旧奴,他们道岑家小姐美名在外,岑老爷唯恐混乱中,有人浑水摸鱼,于是提前在郊外安置了一处宅子,让小姐秘密搬过去。老奴让那旧奴带路,去了当年岑小姐暂居的庄子,没想到那处遭了火灾,早已是断壁残垣。”
皇帝手扶着栏杆,大口地喘息,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没办法说一个字,只能继续听他们说。
“战后不久,允州安定下来,岑小姐便被接回岑家。她搬回岑家不过两个月,岑老爷便将她匆匆许给当年还是落魄书生的陆建章。”探子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眼皇上,见到他青紫的脸和战栗的身体,不由得吓了一大跳。
“说,继续说。”皇帝干涩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口一点点挤出来。
探子赶紧点头,接着说:“岑小姐成亲之后,岑家和陆家很快就搬到京城来。当年十二月,岑小姐难产,诞下一女婴。两个月之后,岑小姐因产后亏虚,加之陆建章的续弦在她的药里动了手脚,以至早早离世。”
岑思莞和陆建章五月成亲,十二月诞下陆晚晚。这句话,让皇帝忽然之间睁大了眼睛。
日光西斜,带着一点点血色,照在灼灼牡丹上,恍恍惚惚映着他的面容,深深刺进他的双眸之中。
有一道冰冷而锋利的光,劈开了他的脑海,让他在一瞬间,想到了一种过于可怕的可能。
岑思莞没有办法,她未婚先孕,世人的口水会淹死她。
被逼无奈之下,岑家找到陆建章,将她下嫁于他。
也正因如此,陆建章往常的相好陈柳霜才会怀恨在心,趁她产后虚弱,下药毒害。
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一切苦痛的始作俑者。
若他足够地克制,没有在离别前夜旖旎的月色下将她占有,她便不会身怀有孕,草草嫁人。
是他亲手酿造了岑思莞的不幸。
皇帝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万物化作重重虚影,在他面前动荡不安地分分合合,不断和过往的场景重叠又分开。
他心口上有千万把尖锐锋利的利刃,一根一根狠狠地刺进胸口,让他痛得难以喘息,只有狠狠地别开头。
姜河诧异地看着他,长大嘴巴追问他什么。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眼前涌起大片大片的血色,岑思莞就倒在血泊之中。
那颜色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夕阳,正如今时今日,染得天际血红一片。世间种种,除却红,再没了别的颜色。
压抑在他心里十几年的疑惑与不解一朝解开,他辛苦多年建造起来固若金汤的防守,一点点被蚕食,最终轰然倒塌,悲痛和悔恨犹如洪水猛兽,将他彻底淹没,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如此。
他心心念念的人,十几年的寻找与渴望,早在十七年前就被他亲手害死。
“皇上……皇上……”姜河吓坏了,喊着他。
皇帝耳中一片轰鸣,姜河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他只听到血液似乎开始沸腾,热血滚滚在他身体里四处流窜,最终撞到胸腔,从喉头喷涌而出。
一股腥甜在口内氤氲开。
姜河低头,看到掌中那一摊血,脑海中下意识空白了一瞬。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咯血,却是第一次吐得这么厉害。
“皇上,传太医,快传太医。”姜河喊道。
皇帝一把扣住姜河的手腕,他抬首,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叫人。
姜河便不敢再动,他命人端了水来,擦净皇帝身上的血渍,又将地面收拾干净,最后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扬出去,否则株连九族。
他知此事事关重大,万一传出去,不啻于滚油锅里倒凉水。
整个京城都得沸腾起来。
黄昏笼罩在翠微湖,整个园子一片死寂。
夕阳的碎芒落在远远近近的水面上,波光粼粼,耀眼刺目。
皇帝的身体剧烈颤抖,在这盛夏的夕阳中他感觉不到丁点温暖,只有彻骨的寒,身上不断渗出冷汗,细细密密,如同针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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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州传来消息,毓宣的母亲摔了一跤,摔得极为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