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少女浑然不觉,她的每一个旋身每一个踏出都仍旧是在为接下来的行动蓄力着的,那张满弦的弓拉到了极限,连弓身都开始了弯折,可她绝不退缩,一步比一步更咄咄逼人,一步比一步让杰斯奇感到没有退路。
他突然感受到了——他从不是这支舞曲的掌控者,她才是那个从初始看到终末的引渡者。
前进、后退、错身、贴合。
她在引领着他,冲上他未曾想过也没有真切意识到过的巅峰!
提琴的声线骤然激昂,杰斯奇用尽全身的力量将错步的少女拉回自己怀中。不知是否错觉,满目昏黄灯辉的朦胧中,少女的唇角真切地生出了笑容。
她的裙摆飞扬成圆满的弧,带着整支舞曲积蓄下的全部力量,旋身贴进了他的怀中!黑色的缎面在猛力的回旋之下缠绕裹覆,裙摆末端暗金色丝线暗绣的繁花瞬间隐没,如无形中攀满了院墙和花架的蔷薇花,在刹那间凋谢无踪。
广场上有刹那的宁静无声,所有人都无言地望着斯拉格家的公子,和他的舞伴,生着无人熟识的面容。
杰斯奇只能看见自己的胸膛剧烈起伏,为了跟随她的节奏,他的肺部像是抗议般发出断续而残破的风声。
汉斯爵士的提琴搁在长椅上,木质相触,发出极轻极轻的咯地一声。他鼓起掌来,那声音像是骤然惊醒了满广场的人们的梦,汉斯夫人站在丈夫身后,同他一道鼓起掌来,她碧蓝色的瞳中,满载着讶然与敬佩的神色。
尽管在城市中时,她和丈夫也只能算是最末流的小贵族,但这样大大小小的舞会,她也可以说是参与无数,但是极少,不,应该是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位贵族女性,将这样原本仅作为交际方式的舞蹈跳的像是征伐的战歌,她的气势和力量,真真切切如同士兵持着长枪切入万军之中。
她知道她的丈夫会懂——他本就是从战火的灰烬里再生。
他们的掌声回荡在巴捷尔的小广场上,像是石子投入潭中,晶亮的涟漪随之一圈圈地扩散着,从细雨化作雷鸣,将广场和灯火,都尽数包裹。
在民众的欢呼和掌声中,杰斯奇久久地凝视着少女如同陈化琥珀一般的双瞳,沉凝而兼带酒液般醇厚的质感光泽。她早已从他的怀抱中退走,眉目间的笑意仍是方才在场边那般清冷而若有似无,她抽了手,转身即走,甚至连理应存在的那一句客套一般的道谢都不曾有。
她径直坐回了场边,而杰斯奇在灯火与人群的围拢中,静立了良久。
他知道如果方才的那支舞曲能够算作是一场交锋,那么他输的就是真切地凄惨着。他不仅没能引领她,就连与她相伴都是异常地困难着,拼着一口气硬撑,才没有在人群之前出丑。
汉斯爵士在舞池边拉出一个短音,那是下一支舞曲的预演,杰斯奇骤然回过神来,他的身边尚还有数名身着粗陋舞裙的少女,晶亮着双眸似是期待能得到他的邀舞。
而杰斯奇却突然觉得完全没有兴致了。
他无视那些女孩们流露着失望的眼瞳,在舞曲的间隙里穿过舞池场中,无数重新摇转起来的裙裾与长发中,他的目光有些迷蒙。
在山间的巴捷尔小镇上,在东方的米涅沃尔城中,跳舞的女孩多如繁星,却从未有任何一个,和她相同。
而少女现下里坐在场边的木桌旁,有些无聊地喝着侍从为她斟满的红酒。
待他走回了场边,第二支舞曲也已经结束,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见汉斯爵士将小提琴递给了夫人,笑着回应了几句镇民的问候,向着他们的方向一路行来。
他大约也是发现了什么,在巴捷尔镇里,本就不该有如此熟络而面生的舞者。“……少爷。”
午后的林地里,艾德提着一只陈旧的鸟笼随在杰斯奇身后前行,暖金的阳光投进树木的缝隙,划下一痕光明,一痕阴翳。
杰斯奇并没有理他的侍从,围着一棵尚算粗壮的松树走了几圈,拍了拍松树粗糙的树干,觉得还算结实坚定。
“实在是太危险了。”艾德望着杰斯奇卷起袖子,尝试着在松树的枝桠上寻找可攀附的地点的时候,觉得自己无法不提出抗议。当然他也知道,杰斯奇并没有听进去。
杰斯奇确实没有听进去,他的眼前时不时浮现出今早的楼馆里,特莉雅逗弄着他送去的那只金丝雀的情景。
他没有猜错,她确实喜欢那种羽色鲜亮,鸣声动听却又乖顺听话的小东西。而她也实在是太适合了——锦衣玉食,妆容华丽,端端正正地坐在黄金堆叠出的城堡里,手中同他一道持着他们的权力。
他知道这个想象委实是有点早了,可他觉得自己确实是看到了希望,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他还知道她住在哪里,现在他连她喜欢金丝雀都知道了,眼下就要再抓一只给她送去。
他想起那只金丝雀孤零零地立在笼子里,真是可怜啊,她还在等待着她的爱人来临。
不会再等太久了,他的右手发力,将自己又向上送了一截,草叶织就的鸟窝就在离树顶不远的一处枝杈上,和他们团聚相比,连松针偶尔的刺痛都不算什么了。
他无法不去想她的脸,想她穿着裙摆宽大的白色婚纱的样子,他知道真正穿过那件婚纱的人是艾琳,但他已经把她的脸从那件华美的婚纱上抹去。而特莉雅,他的金丝雀会把她如绸缎般柔滑的黑发盘起,水晶发饰会把绣着蔷薇花纹的头纱在发间固定,透过柔软垂曳的轻纱,依稀得见的会是她修长且线条柔润分明的肩颈。
他咬了咬嘴唇不让这丝笑意那么快就从脸上浮现出来,现在的他得专注于爬树才行——离那个鸟窝只有三五根树枝的距离,接近树梢,树枝年份太小已然不够牢靠,他必须加倍小心。
只要再向上两根树枝,他就能看到鸟巢里了,他找到合适的位置抬起了腿,把大半部分身体的重量挂到那根尚不算特别纤细的树枝上去。
一声不甚自然的脆响之后,他的世界里骤然失去了所有的支点和依凭,他看见黑色的树木枝干细密地分出新枝,伸到白青的天幕里去,天空那么亮眼,几乎让他什么都看不清,可他仍知道那耀眼的白,是柔软的白色裙摆被褪下之后堆叠起来。
像是那场梦境提前降临。然而他并没有立即去同斯拉格子爵说起这件事。
他知道他的婚约是个阻碍,但面对着它,他又不得不慎重。
赫里勒家族的财富太过吸引人了,杰斯奇也觉得一位没落贵族小姐随身的那点可怜家产,大概也是无法撬动父母的贪心的。
他没有想到借口,也没有想到要怎么同父母去说。
直至第二日的午间,他仍在思虑着。直至他的妹妹,那生着美丽的白金色长发的小女孩溜进他的屋中,在他的桌前原地转了一圈,丝绸和薄纱缝缀成的粉色蓬蓬裙便随之灌满了风,如墙篱之上蔷薇新盛。
“漂亮吗?”小女孩银蓝色的瞳孔满载着雀跃,“这是艾琳姐姐送给我的。”
“丽莎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杰斯奇一面抚弄着十四岁小女孩的头发一面称赞着,一面也想起以斯拉格家族如今的家境,伊丽莎白已经半年没有新裙子穿了。
心中的不满和茫然,一瞬间极为复杂地交织着游过。
“我今天就要穿着它去参加苏珊的茶话会了!”伊丽莎白高兴地宣称,她的哥哥只是微笑地望着她,并没有多说,谁也看不到,他的内心微微酸涩。
伊丽莎白的玩伴,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苏珊,和艾琳一样同是商人的女儿,只是她的父亲从商远没有赫里勒家成功,只能算是小有资产了,但即使是这样,也比早就失势的斯拉格家强的多得多。每每要穿着姐姐们的旧裙子的伊丽莎白,对苏珊的茶会邀请,都是一推再推的。
“那我四点钟就去接你。”杰斯奇微笑着允诺了,躺在掌中的怀表尚有着银质的表壳,却因为久置和长久的摩挲,早已发黑平滑,再难看出原先的家徽图纹了。
伊丽莎白兴奋地点了点头,爱惜地拎着新裙子的裙角兴冲冲地出门去了,却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稚嫩的声线里含了些微讶然。
“艾琳姐姐?您怎么会在这里站着?”
杰斯奇微微觉得有些头痛,并没有听见她回答伊丽莎白什么。片刻之后小孩子的脚步声消失到了宅邸的另外一头,而艾琳推开了门,径自坐到了杰斯奇书桌对面的高背椅中。
他捏了捏鼻梁骨,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希望是另外的人坐在他面前。
“你昨天又去跳舞了。”艾琳一上来就是指责,只是话语里浓重的鼻音,让杰斯奇勉为其难地瞧了她一眼,她的眼周尽是一片湿润的红,同她的锈红色长发一般刺目着。
心中的烦腻又加了一层,他甚至懒得反驳。
“琼的妹妹看见你了。”她补充。
琼是艾琳的侍女,她这话的言下之意,无外乎是那露天的舞会,是下等人的去处。
若是放在之前,杰斯奇大概会同她吵一架,但现在,他却觉得和她吵一架都显得掉价,他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本书下来翻开,希望他有别的事做的时候,这女人能知趣地快点走。
“她还看见你和一个女人跳了舞。”艾琳接着说。
杰斯奇停下了翻弄书页的手,微微地抬了下头。
“哈——”艾琳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挤出笑容,“这么说你是承认了?也难怪,毕竟你们在那种地方,都能跳的那么投入。”
“你想说什么?”杰斯奇合上书本,将它扔回桌上,只冷眼盯住艾琳的哭容。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斯拉格?”艾琳用手帕沾了沾眼角,声音和情绪都很低落,且不忘填充指责,“我们甚至还没有结婚,你就急不可耐地到广场上去找别的女人跳舞,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她死死地攥住手帕,直直迎向杰斯奇的眼眸,“还是说,你就是想让别人那么想的?”
杰斯奇停了片刻,冷漠地错开了头。
“和你无关。”
艾琳的哭腔似乎都被他这样的一句话给惊得噎住了,她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猛地站了起来向着他尖叫。
“杰斯奇你疯了——”她震惊地叫喊着,“我才是你的未婚妻!我才是!”她努力地伸手越过宽阔的桌面好把右手递到他的眼前,闪闪发亮的婚戒还戴在她的食指间,“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女人!昨晚之前你甚至没有见过她!”她高声叫着,“就因为那么一支舞——”
“你看看你的样子,赫里勒小姐。”杰斯奇也终于站起身来,捉住了艾琳不断向着他挥舞的手,冷硬的婚戒硌在他的掌中,就像是玫瑰下的尖刺一般让人不舒服。
艾琳呆呆地望着杰斯奇,距他们订婚已经过了这么久,他极少会握住她的手,更很难会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眸。
他很少离她这样近过。
却更少离她这样遥不可及着。
他甩开了她,那力量大到不仅甩开了她的手,更把她推到撞上身后的高背椅,滑落到覆满尘埃的地毯上。
“你疯了杰斯奇,”她颤抖着喃喃自语着,摸索着想要握住高背椅的扶手,“你根本不认识她!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会知道的。”杰斯奇转过身去,冷漠地冲着镜子为自己系出一个完美的银蓝色领结,镜中的年轻人仍旧苍白而优雅。
而地毯上倒着的女人披头散发,她满目尽是狰狞的红,她看着她的未婚夫披上外衣,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不肯给她。
她终于绝望了。
“可是我爱你呀!”她发了疯一样地咆哮着,“她怎么可能会像我一样爱你呀!”
这话像是一柄沉重的铁锤,重重地打在杰斯奇的心头上,将他心底竭力掩藏的不安翻搅出来。
她不爱他。
他不想相信,却知道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他在原地静立了很久,才努力地压下了自己的不安平定了呼吸。
这才是个开始呢,他笑一笑,轻声对自己说。
“我会让她爱上我的。”他大步离开房间,那话像是对着如同一个破烂布娃娃般倒在地上的艾琳说的,又像是只是单纯用来鼓励自己的话。
只是他真的没有再看她。然而他并没有立即去同斯拉格子爵说起这件事。
他知道他的婚约是个阻碍,但面对着它,他又不得不慎重。
赫里勒家族的财富太过吸引人了,杰斯奇也觉得一位没落贵族小姐随身的那点可怜家产,大概也是无法撬动父母的贪心的。
他没有想到借口,也没有想到要怎么同父母去说。
直至第二日的午间,他仍在思虑着。直至他的妹妹,那生着美丽的白金色长发的小女孩溜进他的屋中,在他的桌前原地转了一圈,丝绸和薄纱缝缀成的粉色蓬蓬裙便随之灌满了风,如墙篱之上蔷薇新盛。
“漂亮吗?”小女孩银蓝色的瞳孔满载着雀跃,“这是艾琳姐姐送给我的。”
“丽莎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杰斯奇一面抚弄着十四岁小女孩的头发一面称赞着,一面也想起以斯拉格家族如今的家境,伊丽莎白已经半年没有新裙子穿了。
心中的不满和茫然,一瞬间极为复杂地交织着游过。
“我今天就要穿着它去参加苏珊的茶话会了!”伊丽莎白高兴地宣称,她的哥哥只是微笑地望着她,并没有多说,谁也看不到,他的内心微微酸涩。
伊丽莎白的玩伴,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苏珊,和艾琳一样同是商人的女儿,只是她的父亲从商远没有赫里勒家成功,只能算是小有资产了,但即使是这样,也比早就失势的斯拉格家强的多得多。每每要穿着姐姐们的旧裙子的伊丽莎白,对苏珊的茶会邀请,都是一推再推的。
“那我四点钟就去接你。”杰斯奇微笑着允诺了,躺在掌中的怀表尚有着银质的表壳,却因为久置和长久的摩挲,早已发黑平滑,再难看出原先的家徽图纹了。
伊丽莎白兴奋地点了点头,爱惜地拎着新裙子的裙角兴冲冲地出门去了,却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稚嫩的声线里含了些微讶然。
“艾琳姐姐?您怎么会在这里站着?”
杰斯奇微微觉得有些头痛,并没有听见她回答伊丽莎白什么。片刻之后小孩子的脚步声消失到了宅邸的另外一头,而艾琳推开了门,径自坐到了杰斯奇书桌对面的高背椅中。
他捏了捏鼻梁骨,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希望是另外的人坐在他面前。
“你昨天又去跳舞了。”艾琳一上来就是指责,只是话语里浓重的鼻音,让杰斯奇勉为其难地瞧了她一眼,她的眼周尽是一片湿润的红,同她的锈红色长发一般刺目着。
心中的烦腻又加了一层,他甚至懒得反驳。
“琼的妹妹看见你了。”她补充。
琼是艾琳的侍女,她这话的言下之意,无外乎是那露天的舞会,是下等人的去处。
若是放在之前,杰斯奇大概会同她吵一架,但现在,他却觉得和她吵一架都显得掉价,他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本书下来翻开,希望他有别的事做的时候,这女人能知趣地快点走。
“她还看见你和一个女人跳了舞。”艾琳接着说。
杰斯奇停下了翻弄书页的手,微微地抬了下头。
“哈——”艾琳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挤出笑容,“这么说你是承认了?也难怪,毕竟你们在那种地方,都能跳的那么投入。”
“你想说什么?”杰斯奇合上书本,将它扔回桌上,只冷眼盯住艾琳的哭容。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斯拉格?”艾琳用手帕沾了沾眼角,声音和情绪都很低落,且不忘填充指责,“我们甚至还没有结婚,你就急不可耐地到广场上去找别的女人跳舞,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她死死地攥住手帕,直直迎向杰斯奇的眼眸,“还是说,你就是想让别人那么想的?”
杰斯奇停了片刻,冷漠地错开了头。
“和你无关。”
艾琳的哭腔似乎都被他这样的一句话给惊得噎住了,她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猛地站了起来向着他尖叫。
“杰斯奇你疯了——”她震惊地叫喊着,“我才是你的未婚妻!我才是!”她努力地伸手越过宽阔的桌面好把右手递到他的眼前,闪闪发亮的婚戒还戴在她的食指间,“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女人!昨晚之前你甚至没有见过她!”她高声叫着,“就因为那么一支舞——”
“你看看你的样子,赫里勒小姐。”杰斯奇也终于站起身来,捉住了艾琳不断向着他挥舞的手,冷硬的婚戒硌在他的掌中,就像是玫瑰下的尖刺一般让人不舒服。
艾琳呆呆地望着杰斯奇,距他们订婚已经过了这么久,他极少会握住她的手,更很难会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眸。
他很少离她这样近过。
却更少离她这样遥不可及着。
他甩开了她,那力量大到不仅甩开了她的手,更把她推到撞上身后的高背椅,滑落到覆满尘埃的地毯上。
“你疯了杰斯奇,”她颤抖着喃喃自语着,摸索着想要握住高背椅的扶手,“你根本不认识她!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会知道的。”杰斯奇转过身去,冷漠地冲着镜子为自己系出一个完美的银蓝色领结,镜中的年轻人仍旧苍白而优雅。
而地毯上倒着的女人披头散发,她满目尽是狰狞的红,她看着她的未婚夫披上外衣,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不肯给她。
她终于绝望了。
“可是我爱你呀!”她发了疯一样地咆哮着,“她怎么可能会像我一样爱你呀!”
这话像是一柄沉重的铁锤,重重地打在杰斯奇的心头上,将他心底竭力掩藏的不安翻搅出来。
她不爱他。
他不想相信,却知道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他在原地静立了很久,才努力地压下了自己的不安平定了呼吸。
这才是个开始呢,他笑一笑,轻声对自己说。
“我会让她爱上我的。”他大步离开房间,那话像是对着如同一个破烂布娃娃般倒在地上的艾琳说的,又像是只是单纯用来鼓励自己的话。
只是他真的没有再看她。他还生活在城市里的时候,也看过数次对巫女的处刑,除了极少数的真切有罪的囚徒们沉默着等待死亡降临,绝大多数无辜的女孩们都在刑台前惊恐地哭喊,想要向教会和周遭的领主们证明自己没有和魔鬼交易,她们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以做任何的事情。
然而有资格为自己辩护的终究是少数——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初入社交场不知轻重得罪了大贵族的女孩,可能是某位贵族的情妇不甘心居于地下,想要登堂入室地站在人们面前,又或是知道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秘密就沾沾自喜想要靠威胁过上富足生活,逼得领主们不得不处理。
当然其中也不乏某些自持矜贵不肯赏光恶言相向的交际花,又或者是某家小姐秘而不宣的情敌。
一旦被指控为巫女,她们的证词,就几乎再不会有人相信。
真正的魔鬼哪有那么容易就遇见?更遑论付出让他们满意的代价用以交易。几千年前最早的那一代贵族里传承着神赠下的力量,早就将绝大多数的魔鬼都赶到了永恒冬季的边境。
曾经需要严肃以对的审判,现下不过是领主们摆脱麻烦的手段而已。
他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贵族,因为祖上的功勋得受荫蔽,没有神赐的血液支撑,地位比之上层的大贵族们远远不及,他原本以为他的领地上,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变化永远比预想来的迅疾……现在就有这样一个女孩,性命被握在他的手里。一想到那女孩得知自己可能面临的命运之后痛哭流涕的样子,他的心中就微微生出了些悯意。
他正想着要如何表现的大度一些宽恕这女孩的罪行再劝她趁早离开这里的时候,楼馆的铁门,就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他的目光越过铁门的时候少不了惊了一惊,自他幼时就已荒废了的灰黑楼馆,在他印象里的模样是枯藤围绕杂草丛生,落地窗上遍布裂痕,晶莹破碎之后只能无声跌进泥土里。
可是现下里植满了玫瑰的庭院中草坪修理整齐,灯火映亮小径,每一扇窗户之内都有灯辉映出窗帘柔软摇曳的影,爬在楼馆墙壁上的枯藤早就被铲除,取而代之的是蔓生的蔷薇“新月”,开着美丽的淡黄色花朵爬满墙壁。
他说不上来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搬来的,但总归不至月余,只这样短的时间里就把荒废的楼馆变作了小型的城堡仿佛常年在此安居,他多少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的工作效率。
夜风拂过脖颈,以致班尼迪克微微战栗,他曾听过魔鬼的传说,侍奉他们身侧的有花木化为的妖精,在他们扮作人类的时候就装作园丁,照料着魔鬼无人得以进犯的园庭。
他正想着,就有随从出现在门后问明来意,尽管他的语气里并无什么不太恰当之处,但当他开了门引着他踏上通往楼馆的小径的时候,还是让班尼觉得像是被某家的总管带领着前去拜望一位贵宾。
少女还未睡下,就在她自己的书房里等着。他想起出门前伊丽莎白口中的少女,特莉雅,那非是姓氏也非全名,就算在城市里似乎也没有见过同名,只是这个尾音被伊丽莎白念出的时候,他听在耳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少女仍穿着黑色的裙装,却并不是下午他在自家门外所见过的那套,更加的轻软随意,显出她原本就不如何熟硕的年纪,斯拉格猜测着少女的年龄,或许是十七八,或许是二十二一?
然而少女却并未看着他,她的手边有一个小盒子百无聊赖地躺着,一枚色泽莹亮的血红色宝石镶嵌在戒面上,大约又是什么追求者送来的东西,却被她弃如敝履。
随从引着班尼迪克站在了门前便转身离去,班尼迪克等了良久才确定少女确实是没有发觉自己的来临,便轻轻地咳了一声。
少女慢悠悠地转过头来,见到是他,也未起身,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多少激起了班尼心底一线引而不发的怒气,然而他并没有指责什么,只极自然地坐到了少女书桌对面的高背椅里。
“斯拉格少爷的事情,我深感遗憾。”少女的声音不带起伏,只啪地一声把那只黑色缎面的戒指盒合拢起来推到了一边,仿佛不愿被人看见也不想提及,班尼迪克很是配合地没有把目光投过去,也听得出少女的声音中并没有什么遗憾的成分在其里。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你的,特莉雅小姐,我听我的女儿说这是你的名字,冒昧这样称呼多少失礼,”斯拉格压住心头的不快,故作腔调地清了清嗓子,“我很遗憾地通知你特莉雅小姐,你在巴捷尔的土地上,面临被指控为巫女的命运。”似是深表遗憾般,他痛心地闭上了眼睛。
他十分满意自己说这话时巧妙夹杂进去的遗憾和叹息,并确信对于这样一个年轻女孩而言,不啻为致命打击,然而他等了许久,少女别说是发出声音,就是呼吸的节奏也不曾错乱些许。
他多少讶然地睁了眼,只见趴在对面的少女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按着戒指盒,半晌不见响动之后才转过脸来望着班尼。
“没了?”
斯拉格子爵深感有必要强调一下这件事的严重性。
“我是说你被指控为巫女,特莉雅小姐,”眼见自己的话迟迟未能造成自己想要的效果,班尼迪克不由得怀疑这女孩是不是真的知道被指控为巫女后所面临的命运。
“嗯。”黑发的少女漫不经心地点着头,“我听到了。”
“你理解这类指控的含义么?”班尼迪克几乎有些想笑了。
“与恶魔交易,换取人类不应拥有的力量的女性,一旦落实,就会面临被烧死或者绞死的命运。”少女看起来仍是云淡风轻,眸光微转,直直迎向班尼的眼睛,“证据呢?”
少女长睫开阖时像极了黄昏时乌鸦归巢振翅,恍惚里班尼迪克似乎有那么一点头绪知道为什么杰斯奇会喜欢这样的少女,她并非是那种见之惊艳之人,但是她的每一个转脸抬眼,细微动作里都隐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风姿,不可置疑地吸引着人们的眼睛。
斯拉格子爵微不可察地甩了甩头,将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你的吸引力。”他尽量把声音放轻,“这就是你和魔鬼所交易的东西。”
少女看上去既不惊异也不困惑,反像是强忍着笑意。
“这是证据?”
“你有什么想反驳的吗?”斯拉格子爵感到有些恼火,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了高背椅里,“我的儿子自是不必提,酒馆的老板杰里米,那个自称诗人的浪子赛斯,都被你所吸引。”
“酒馆的老板叫杰里米?”少女微微地偏了偏头,“您还是第一个告诉我的人,那位赛斯先生倒是送了我一束玫瑰,我看着还算好看,就让人放在了餐厅的花瓶里,过了这样两天,怕是早被替了下去,至于您的儿子……”她牵一牵嘴角,“虽然现在问不太礼貌,不过他叫什么?伊丽莎白并没有跟我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