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异象也被桐傅远觉察到,他遥望远方,眉梢挑起,脸上终于露出一分得色。
鬼童苏醒了。
此地不宜久留,趁现在鬼面具被震慑桐傅远该立刻离去。但转身离开前他习惯性将睁开灵性的双眼,望向峡谷方向。虽说一起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但桐傅远总觉得心里某处不踏实,就像浮在半空,无处着地,这种感觉对灵媒来说很不好。
所以在发觉鬼童苏醒,按理说一切都将成为定局的时候,他仍不放心地,确认般向那边望去一眼。距离和遮挡物对灵媒来说不算任何阻碍,他那双漆黑眼瞳看的是隐藏在世界万物外表下的,更本质的事物。能量的流动,力量的变化,一切都在桐傅远的眼下无处遁形。
他能游刃有余在圣楔会与人类社会双方游走,无人能觉察到他的双重身份,正因为这双眼睛。上辈子桐傅远全盛时期的时候,他的眼睛甚至能直视大天坑。所以对鬼童和天坑裂缝,桐傅远并没有太过在意,他们身上的扭曲能量还伤不到他。
桐傅远将会为今天的大意后悔莫及。
他睁眼看向峡谷时,看到的不是鬼童怨念,也不是被完全激活如长龙般舞动的火痕。耀眼夺目的赤红色占据了桐傅远全部视野,像流淌炽热的岩浆,又像直视太阳。
桐傅远骤然痛苦闭眼,两道血痕从他眼角倏然流下。同一时间那些鬼面具们毫不犹豫飞速旋转钻入地下,转瞬间地面上只剩无数个泥坑。它们瑟瑟发抖,似乎在躲避什么对它们来说极端恐怖的事物。
——
仿佛是一瞬间,又像是过去了无数年。即便巫嵘能判断出淹没他的血海是幻觉,但那种强悍恐怖的,能将他连身体带灵魂碾碎的力量却并非幻境。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将他淹没,恍惚间巫嵘似乎看到无数惨烈景象,屠杀,牺牲,鲜血,火焰,但奇异的是,除了最开始冲击那一刻,接下来巫嵘并不觉得痛苦。
明明肉体在血海中颤抖痉挛,近乎崩溃,但无形磅礴的能量从他灵魂深处渐渐浮现。这种力量并不同于鬼王之力,并非巫嵘渐渐找回的,属于上辈子九星鬼王的力量,而是某种藏得更深,更安静的力量。明明处于能将他毁灭的血海中,巫嵘却难得升起一分饥渴感。
饿。
非常饿。
灵魂深处那种仿佛有无底空洞的感觉又出现了,比之前更强烈难忍,他身体里仿佛住了头饥饿的野兽,正不满咆哮,对身旁涌过的能量贪婪垂涎。巫嵘的意识都有一瞬被带偏,直到一股炽热熟悉的焰光落到身上时,他的理智才重新回归。
嘴里是淡淡血味,巫嵘无暇去想究竟是刚才精神紧绷咬破了舌头,还是他真从那天坑之力幻化的血海上咬一口。巫嵘睁开眼时幻象已经消失了,傅清挡在他的面前,桃木剑上燃起耀眼火焰。这似曾相识的体位状况让巫嵘心尖微颤,下意识望向傅清的脚下。
没有一东一西的影子,也没有迥乎不同却诡异融洽的气质。他就这样安静站在那里,剑尖斜向下。巫嵘看到有血滴落,他立刻想起之前刺穿傅清胸口,攥住他心脏的鬼童,但巫嵘定定立在原地,没有上前。
签订阴阳契约的双方,不用言语就能心有灵犀,知晓对方心中所想。
不要向前。
这场战斗无人能插手。
巫嵘不是听话的人,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但眼前白色背影中透出的,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却让他眼底浮出几分复杂情绪。
残魂终会回归,无论傅清还是南对巫嵘来说都是特殊的存在,饶使他很少为还未发生的事上心,无事时也曾想象过各种情形。有大鬼解开五层封印,顺理成章残魂融合的。也有深陷致命危机险境,傅清突破自我引导残魂融合的。危险从来都是突破的催化剂,这点巫嵘深有体会。
现在的情况更像是险境突破,但其实并不是。巫嵘看到傅清手腕上缠着一根红绳,红绳垂落向下,一直连接到下方的符阵,就像医院里的一根输血线。大天坑裂缝变异,鬼童完全苏醒,按理说符阵将会被彻底激活,洪崖与渝州两地区的生机都将被抽干。
但眼下符阵却像被安抚下来了一样,浑厚强悍的力量变得安静平和。脉搏般的震动从符阵沿红线到傅清的手腕,与符阵相连,以一己之力供给符阵能量。再强大的人都该被这恐怖的阵法吸干,但傅清仍站在那里,雪白道袍下的身体略显瘦削,却并不瘦弱。
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自他身周弥漫开来,如亘古不变的山峦礁石,任凭风吹浪打都不会动摇。
‘当人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就会出现。’
这句话忽然从巫嵘心底浮现出来,似乎有谁曾在他耳畔说过。那声音低沉坚定,能想象说出这话的人定是言出必行。
‘我足够强,不会遇到危险。’
另一个声音响起,冷淡漠然:‘需要保护的是弱者,他们终将被历史长河淹没。人的生命如此短暂脆弱,你的保护毫无意义。’
对方似乎又说了什么,但巫嵘听不清。鼻尖一烫,他抬起头,发现傅清已竖起桃木剑,剑尖斜向上,直指如蜘蛛般盘踞在符阵中央,浑身血红的鬼童。白金色的雪洋洋洒洒从天空落下,炽热滚烫,这不是血,而是火焰。
巫嵘从未见过的,白金色的正阳火。血红虚影在傅清身上若隐若现,他开口时声音低沉平静,和巫嵘刚隐约听到的一模一样,蕴含着无穷道义。
这是傅清南的声音。
他说:“阳。”
刹那间,白金火焰燃成一片,如同璀璨夺目的太阳落到峡谷之中。
第213章
巫嵘从来没有见过白金色的火焰,相比原本或金红或赤红的正阳火,白金色的火焰带给他极端浓重的危机感,从头发丝凉到脚底,心跳加速,油然而生的畏惧戒备仿佛远古时期的野兽第一次看到炽热火焰时的躁动。
不仅是躁动,还有敌视,戒备,以及随之而生的强烈战意。水火天生不相融,最强者只能留下一个。但契约就像双方间的缓和剂,柔风般抚平战意,明明对阴气过重的巫嵘来说,白金色阳火对他也有致命克制的,但掠过他身畔的火流虽然仍旧炽热,却更加温和,像午后暖融融的阳光,只带来温暖,没有任何敌意与攻击性。
契约仍在,巫嵘相当于火焰的第二个主人。签订阴阳契的双方本就该是彼此守护,彼此信赖,而不会互相伤害的。但现在傅清,或者说傅清南的力量实在太强悍,就算巫嵘站在傅清身后,又有契约存在,那股能焚烧世间万物的恐怖热度仍没有被完全挡住。
炽热的风掠过身体两侧,带走一切水汽,就连皮肤都干燥起来,面皮发烫。过于刺眼的白光让巫嵘下意识闭上了眼。这就是至阳至刚的火焰,难以想象被白金正阳火包围的鬼童正遭受多么强悍恐怖的攻击。
“啊——!!!”
闭上眼后其他感知反倒更加敏锐,巫嵘听到火流燃烧时如狂风呼啸一般的声音,听到鬼童刺耳尖锐的嘶吼声。这嘶吼中少了几分怨念,多了许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正阳火是天下一切邪物污浊的克星,如脏污的积雪注定会在阳光照耀下溶解。
阴阳契仍在,不必睁眼巫嵘就能感知到傅清的动作,而且比用眼去看能‘看’到更多。他看见傅清浑身都弥漫着白金色的火光,火焰灌入他手中的桃木剑,灌注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熊熊燃烧的火焰激荡起浩瀚磅礴的威势,水波般一圈圈向外扩散。
这气势甚至引动了外界事物,巫嵘‘看’到一个光点从远方疾驰而来,如流星划过天际,最后落于傅清手中。光点来的方向是尸洞,巫嵘猜测可能是那柄拂尘。光点毫无阻碍就融入到这片茫茫白金光晕中,火焰随之暴涨,黑夜亮如白昼,苍穹之上像是升起了另一个太阳。
在如此强悍威势下巫嵘条件反射将五感尽数封闭,身体恢复正常,不留半分骨头和阴气在外。即便如此他仍觉得像处在火山爆发的现场,就连鬼童尖锐嘶吼声都听不到了,四面八方尽是火焰猛烈燃烧带动的呼呼风声,以及桃木剑撕裂空气的刺耳声响。
在这种强压下巫嵘体内的力量也开始自发运转,原本阴气过剩阳气式微的身体得到纯粹阳气的冲击,带动阴阳二力都在巫嵘体内旋转起来,此消彼长,消尽又生,如同两条互相追逐的阴阳鱼,而核心处正是茧化后的蛊种。
巫嵘能清晰听到蛊种的心跳声,那从它结茧后就再未听到过的声音由弱变强,从缓慢到急促,最后和巫嵘的心跳声合到一起,强健有力,迸发出旺盛蓬勃的生机。蛊种已经准备好孵化了,只要融入金属性纯粹之物它就能立刻破茧而出,与此同时巫嵘的意识与蛊种连接到一起,一个个陌生漂亮人影从他眼前闪过,或严肃或慈善,或年轻或年老,绝大多数都是女子,皆美貌明艳,楚楚动人,唯有一两个男人,却也阴柔胜过阳刚。
巫嵘意识到这是什么,这是历代收复蛊种的巫家人,而当他看到最后那个略显模糊,但仍旧美丽动人的背影时,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情绪从巫嵘心底升起。
那人是——
……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一小时。眼皮外覆上炽热温度,是人类掌心的热度,他轻声温和对巫嵘道:“可以睁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