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加奶的是你的,”引擎声响起,陈啸之平和道:“给你去了咖啡因,免得晚上睡不着。”
然后陈啸之将自己的外套脱了,递给沈昼叶。
那动作非常自然,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取暖,就像那年冬天的教室一样——陈啸之的体温熨帖而温柔。
少年时的爱人仍保留着年少时的习惯,一别经年,自此白云苍狗,光阴荏苒,少年飞奔成长。可在他们又一次走到一起时,一切都不曾改变。
沈昼叶想起他之前买咖啡的臭模样,温温和和地问:“这次不给我加浓缩了?”
陈啸之眉头一竖:“闭嘴,那是热可可。”
他口吐芬芳完又觉得不太好意思,结果沈昼叶没憋住笑——俩人笑了起来。
然后陈啸之娴熟地给沈昼叶整理了下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你觉得这次有什么收获么?”沈昼叶捧着热可可问:“我本来觉得我有几个可行的方案,应该能够通过这些方法排除掉那几个很烦人的谱线……但是布莱森教授说那个现象之后,我自己就把它给否定掉了。”
陈啸之看了她一眼。
那一刹那红日沉入金门大桥,湾海波澜壮阔,落日万里。
“收获……”陈啸之在暮色中散漫道:“……如果互相否定完了也算收获的话,有的。回去我们又要从头开始。”
沈昼叶点了点头。
说不挫败是假的——只是那种怅然的感觉很难表达,它意味着努力的全部白费。
两个人一路十分安静,姑娘家静静抱着陈啸之的外套取暖,陈啸之则一声不响地驾驶,他们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远峰层叠,繁星如水,孤独的车辆疾驰在加州一号公路上。
沈昼叶忽而开口道:“陈啸之,你觉得所谓的突破是什么?”
陈啸之看她一眼:“嗯?”
“……我在想,”沈昼叶犹豫着说:“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祖先如何意识到他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上?如何意识到我们并非宇宙的中心?如何发现头顶的苍穹仍有这么多秘密?”
陈啸之说:“……?”
“我可能表达不到位……”沈昼叶茫然地摸着车窗玻璃说:“但我们人类最初看到的也只有现象而已,比如一切都会向地面坠落,再比如我们的大地是平的,海的尽头空无一物,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日落。”
陈啸之嗯了一声,专注地看向她。
沈昼叶耳根有些泛红,那是她说话不自信时的表现,却仍坚持道:“陈啸之,你知道我们的先哲们——那些思想的巨人,就是通过现象去分析世界的。贤明如亚里士多德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第谷·布拉赫虽是前所未有的观测者,天文学之父,却仍坚持地心说的正确性……”
陈啸之将车在路边停下。
大海冲刷堤坝,车灯燃亮,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示意沈昼叶说。
“玻——玻尔兹曼,”沈昼叶抱着他的外套不安道:“他否认了学界彼时的共识「热质」,热力学中含有的概率性至此广为人知……”
陈啸之:“是的,然后呢?”
“我们现在知道这些是错的了,连小孩都知道地球是个球。”沈昼叶无意识地揉着外套拉链:“——哪怕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假如有人跟我说地球是方的,四周是水,太阳和八大行星绕着地球旋转,我都会觉得他是个傻逼。太阳系模型还挂在我头顶呢。”
陈啸之静静看着她。
“可是,”沈昼叶道:“如果我们生在那个年代,我们会怎么想?”
陈啸之:“……”
“我们会看见太阳绕着我们日升月落,群星在破晓时分沉入地底,”沈昼叶道:“看见羽毛比铁球落地慢,热能会往冷处去。”
沈昼叶说:“……这些现象全部来自我的经验。我怎么摆脱经验的泥淖?”
陈啸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生于两千余年前的我,怎么才能晓得我们生活在一颗娇小庞大的球体上?”她问。
那姑娘看着陈啸之,艰难地道:“两千年前的人怎么才能看着日升月落的金字塔,推算出地球围绕着太阳运行?怎么才能明白温度的变化来自分子的震颤,而非热质,更非火焰本身?”
一簇灵感的火光一闪而过,陈啸之眉头微微皱起。
可是那光太快了,他们二人根本来不及抓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我都是学物理出身的人……”女孩愣怔道。
陈啸之眉头皱着,捏紧纸杯,嗯了一声。
窗外夜空茫茫,星前月下,沈昼叶看着洋流光点喃喃道:
“……现象是会隐瞒的,现有的规则也不一定是对的……”
…………
……
沈昼叶觉得自己站在漫长幽暗的胡同里,不知前路何方。
她研究生时期其实已体会过这样的茫然迷惑。那时的沈昼叶不知道这实验的结果会怎样,不知道能不能获得阳性结果,不知道这方法有没有效果——不知小导师还愿支付多少经费,不知道能投几区的文章。
——可是那时的深刻的痛苦无措,竟是全然无法与此刻相比。
这是人类不曾涉足过的领域,是知识岛海岸线外的深海,是宇宙间隐匿百亿年的谜团,是贯穿天地的黑暗。
感到崩溃都是正常的。毕竟人本能地害怕如此空旷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