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垂拱二年四月,又是洛京牡丹花时。
全城百姓到此时节,无论贵贱,都倾城出动去各处看花。
当此时节,常有花匠因巧手巧思闻名神都,身价一跃百倍;伎馆歌楼也常趁此机会将馆中名声不响亮的美人们盛装打扮一番送去郊外游赏,美其名曰踏春,常有美人因此名扬两京,风头无二。
因此,这洛京牡丹一开,城中就飘满奢靡而癫狂的香气,人人都像做梦一般在街上游荡,好像只要一直沉醉不醒,这场盛宴就能永无尽头。
李知容在榻前呆坐了一晚。她想起李崔巍的提醒,隔天便是太后设在神都苑的夜宴,宴请了朝中最得力的几位少俊子弟,并几个小辈皇亲,一同观赏禁苑今春新培的魏紫。
宴上有她,有李崔巍,也有被幽闭在宫苑中许久未现世的皇帝——李旦。
她曾不止一次地试想过能否利用职务之便,接近李旦之后杀了他再自尽,她可提前备好血书,翻检尸体之时自会帮她陈明冤情——传奇里都是这么写的。
可不知为何,她给自己找了一万个拖延复仇的理由:王将军生死未卜、自己身世之谜尚未揭开、安府君的救命之恩还没有与他清算一番、李崔巍……与李崔巍的孽缘还没有斩断。
此时窗外射进清晨的第一缕光,李知容终于从榻上站起来,走向妆镜台。
镜中那个女子鼻梁高挺、眉骨俏拔,较之她本身相貌又添了几分西域颜色,是安府君为她易容之后的样子。
此时,隔扇门被吱呀拉开,一个穿着金雀团花锦袍的青年正袖手倚在门边,是安府君。他斜睨着李知容,晨辉下,金瞳闪着微光。
李知容看着他,突然想起,若是要让李崔巍彻底死心,最快的办法,莫过于移情。他若不移情,她便只能先做这个负心人。
李知容自认无甚过人优点,就是行动力比较强。于是她先是灿烂一笑,接着十分热情地朝他招了招手:“府君,外头冷,进来。”
安府君狐疑地看着她。从前他去李知容和十叁的院里找人时她都跟见了鬼一样能躲就躲,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袖手倚在门框上,朝她招了招手:
“你过来。”
李知容牢记前车之鉴,绝不主动往大狐狸眼前挪,于是两人就这样客客气气地相对僵持了半刻钟,最终还是李知容投降,厚着脸皮上前将安府君拽进了屋。安府君见好就收跟着她进屋,还顺手合上了门。
然而他刚进屋,就看见了在榻上瘫成一个胡饼还打着呼噜的十叁娘子,原本轻快的步子明显地僵了一僵。
“十叁昨日又喝醉,也不知怎的就摸进了公主府……不过府君,今日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李知容相当生硬地转移话题。
安府君没好气地将榻上的十叁娘子翻了个面儿,才大马金刀地在榻边坐下,抬头眼风冷冷扫过来,吓得心怀不轨的李知容打了个嗝。
“今日神都苑夜宴,圣人亦在,此事,你当已知晓。”
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她点头,手心渗出冷汗。
“今夜事关大计,事成,可替汝阿耶报仇。”
他毫不遮掩地盯着她。李知容不知为何,想起从前那个上元节,她扶着十叁走回长寿寺,夜深不见五指,她没期望过有人在尽头等她。
然而在路尽头、朱红灯笼下,站着安府君。
安府君见她怔怔的,就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今日神都苑夜宴,我亦会赴宴。你只需看我眼色行事。”
她不知安府君计划如何替她复仇,但此心此意难得,她心里感激。
“府君深恩,容某感佩。夜宴之事,悉听府君安排。”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俯首低眉时刻。
对方点点头:“午时过后我会差人送来衣饰,戌时过后,自会有人到府中接你赴宴。”说完便起身欲走。
李知容应了声好,安府君走至门口停下,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阿容……你可有别的话同我讲?”
李知容抬头看他,他却偏过头去。也对,上回见面,还是在上元夜。难不成,他记挂那件事到现在?
窗外有春莺啼叫,叫得她心里泛起尘灰。她想,要快些,快些忘了李崔嵬。
于是她认真看着安府君,万分真诚地开口:“府君,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安府君本已转身打算出门,此时一个趔趄。
李知容紧追不舍地问:“若是尚无,可否与我一试?”
不待他回答,她已经开始掰着指头,认真列举自己的好处:“容某今年二十有一,虽未正经上过学堂,但自幼跟着孙夫子也读过经史子集并医药兵法杂书,武学造诣也尚可,若府君有难,我还能救你一救。况且这相貌是安府君你替我改的,想来也不会嫌弃……”
还没等她说完,对面人就回转身走到她眼前,两人突然鼻尖对鼻尖,李知容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然而安府君并未再近一步,只在她耳边低声开口,言语间竟有少见的小心翼翼:
“我本名朱邪辅国,曾是沙陀朱邪部人,今年二十有四,未曾婚配。”
她睁开眼,看见安府君垂着眼睫,金黄瞳仁掩映在模糊光影中,看不真切。
“阿容,我知你是在骗我。但若你当真要与我试一试……安某乐意之至。”
他抬起眼睫,又恢复了平常玩世不恭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但试过之后,再想脱身,就难了。”
(二)
李崔巍今早起来右眼皮一直跳。于是起身打了一卦,卦象大不吉。
然而李太史是个知难而上的人,仍照常不紧不慢准备了一番,于戌时备车前往公主府,递了名帖要请李中郎一同赴宴。
然而家僮却出来通传,言说容娘子于半刻钟前已被一男子接走,且那男子车马华丽、模样俊逸非常,却不知是何家公子云云。
从来都是稳操胜券的李崔巍,今日头一回觉得有些心慌。
自从与她重逢之后,他想过若她不认他、不理他、不再见他,他会如何应对,却从未想过她会不再爱他。
这一卦,他没算过,也不敢算。
李崔巍下车换了马,驱马赶往太微城。今夜洛京牡丹极盛,天衢上观者如堵,贵胄们的车马挤挤挨挨,就算是太平公主的车驾一时半会也进不了神都苑。他骑着北衙禁卫的马在人海里一路左右穿行,引得路人频频回望。
今夜大宴在苑东凝碧池的敞轩内,轩外牡丹环绕,浓香扑鼻,放眼望去,皆是魏紫。
李崔巍到时,大宴尚未开始,席上宾客寥寥。他寻了个偏僻坐处,左右张望,没有看见李知容。
一刻钟,两刻钟。他攥着玉酒盏的手发酸。
突然耳边传来低声惊叹与耳语声,四周宾客与往来侍者均向轩外探头张望。他思量再叁,还是抬起了头。
敞轩内外以水晶帘相隔,能避热生凉,烛光映照下又有华光莹莹。此时灯烛初燃,李崔巍听见有侍者卷帷,珠帘清脆响动间,有一美人如花,从帘内生长出来。
是她。今夜她换了盛装,乌云般的发顶高高梳起,朱红裙裾上遍开牡丹,顾盼生辉,翩若惊鸿。一时间席上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满园魏紫黯然失色。
昔日对他迎风巧笑的芍药如今长成了能提刀杀人的毒药美人,他却还当她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是他漏算了。
可他究竟漏掉了哪一步?这叁年她究竟是怎么过的,为何如今不愿与他相认?李崔巍眉头紧皱,心火上浮,却只能稳坐在原处。
她不是独自来的,身旁还跟着一个男子。那人高目深鼻,金红头发用红玉冠束起,穿着暗红绣牡丹纹的锦袍,暗金色瞳孔亮如狮子,与李知容形影不离,她在席上坐定后,还不时笑着与他低声耳语,是天赐的一对璧人。
席上不乏来自各部族与西域诸国的朝臣使节,此时皆议论纷纷,还有人振振有词,说这位青年是西域大秦国的贵胄,此次来东都朝觐是为求娶大唐高门女子。李崔巍不想再听下去,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一盏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