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她将证物放回鸾仪卫案卷室后,方才想起又忘了拿酒。思前想后,又顺原路回了上阳宫苑。
月色正浓,梅园中所见之人无不成双成对。她想起方才的虚凤假凰,心中复杂难言。
彩云易散琉璃脆,相忘于江湖,或许才是幸事。
她终于在残席中找到最后一坛未开封的高昌葡萄酒,喜出望外,正要搬走,背后却伸出一只手,先行拿走了那坛酒。
她正要回头去抢,却看见一双狡黠的碧眼,是方才帮了她大忙的颇黎。
“我找你许久,你去了何处,李中郎。”他语气里似乎有埋怨,让李知容不自觉地理亏起来。
她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却看见他直接破了坛子的泥封,兀自端起酒坛喝了起来。
她急着上前去抢,对方却一个闪身,朝梅园外走去,边走边喝,眼见一坛酒要被他喝掉一大半。
她气急,跟在他身后试图要回剩下半罐,一回头却被捂上了嘴:
“小声点,前方有宫人。”
这宫中秘辛太多,她也不想惹祸上身,撞上什么不能看的,连忙转身就走,却被拉住。
“怕什么,隔着墙呢。”
她这才发现前方浓密树荫里掩映着一道宫墙,那人声就是从墙里传出的。她仔细一听,却惊得打了个激灵。
是太平公主,和当今的皇帝李旦。
颇黎不知天高地厚,竟拨开了树丛,瞧见宫墙处有一道裂隙,恰巧可望见对面的场景,连忙低声喊她过来看。
夜阑人静,对面的声音分外清晰。她听见除了太平和李旦之外,不远处还有孩童嬉闹的声音。出于好奇,她大着胆子朝里看了一眼。
宫墙内月光如洗。李旦还如从前一样,面色透着常年幽闭之人才会有的病态苍白,神态却不再咄咄逼人,慵懒地靠在榻上,看着远处两叁孩童在宫人的陪伴下嬉戏玩耍。在他身旁的榻上,坐着太平公主。
她不无惊讶地发现,这对兄妹的互动自然而亲昵,宛如一对夫妻。
太平在往一只梅瓶里插花,李旦抓着她的另一只手赏看,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李知容听见太平问皇帝:
“阿兄,这些孩子中,会有你我的么。”
李旦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朕所有的子嗣,都是太平你的。”
她笑了起来:“那我要过继叁郎做我的长子,阿兄可愿意?”
李旦不再说话,只是凝神望着远处。太平凄凉地笑笑:“不过是玩笑而已。但我当真喜欢叁郎。这孩子与你最像,风姿卓绝,不甘居人之下。日后说不定,是他做皇帝。”
李旦忙低声训诫道:“莫要胡说。”
她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你我在此处说的,那一句不值得千刀万剐?便多说了一句又能怎样,王公贵胄,如今都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罢了。”
她抬头望着一轮圆月:“李旭轮,李令月。阿兄是旭日当空,我是流光皎洁。我们本是天生一对。若是命定不能在一起,我便改了我的命。”?
李知容听得入神,没发现身旁的颇黎在听到这一句时,神色微怔。
李旦起初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地,扳过太平的肩膀,辞色俱厉地问她:
“太平,千万不可为了我去勾结乱党。”
太平紧张道:“阿兄知道什么了?”
李旦霎时恼怒起来:“你当真做了蠢事?”
她怒气攻心,压低了嗓子连声质问皇帝:“什么是蠢事?英国公清君侧时,你不出头;裴相被斩,程将军被赐死关外,阖家上千口流放充奴,你装聋作哑;如今豺狼当道,小人得志,圣人若是再垂拱而坐,天下就要易主了!”
李旦气极,手中的梅枝被咔嚓折成两段。然而他最终还是平静下来,神色冰冷:“他们自己找死。我只要你活着。”
太平双颊流下泪来:“为何?阿兄,从前你不是这样的。先皇还在时,你曾发誓,要做大唐的圣主,如今怎么变得这般怯懦?”
他像被触了逆鳞,声音陡然大了起来:
“不要提先皇!”
这一声惊到了不远处的宫人们,他们忙带着皇子们惶恐离去,关上了院门。
李旦瑟缩起来,像是怕冷般抱紧双臂。太平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拍着他肩膀抚慰。
“阿兄,太平要你活着,更要你身为李家的男儿、大唐的皇帝活着。若是你我活得如同蠕虫一般,那我宁愿去死。”
李旦渐渐平静下来,两人相拥着久久不言,直到李旦开口:
“太平,我曾与人盟誓,若是能保你平安,我可以不做皇帝。”
太平忽地起身,扇了皇帝一巴掌,这一掌在寂静夜空中清脆响亮。
“阿兄,你这是卖国。”
李旦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般坐着,毫无反应。之后,他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捶床大笑: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以为这李家的天下,不是买卖得来的么。”
太平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看了他许久,最终昂起头来,朝她阿兄行了君臣之礼。
“过去二十四年,是太平糊涂了。从此以后,阿兄不必再照拂太平,你我各行其道。”
她抬头时的神色坚定狠厉,俨然是第二个武则天。她最后深情地看了他一眼,那庄严的脸色上现出一丝柔情,如同面具裂开一道缝。
“万望圣人,保重龙体。”
她走之后,李旦便如同一堵摇摇欲坠的墙被抽掉了最后一块础石,力不能支地倒坐在榻上。
(二)
李知容与颇黎无意间撞见了这惊天的宫闱秘闻,连忙抄近路匆匆赶回了梅园,又七拐八拐回到了丽景门。站在宫城与皇城的交界处,李知容惊魂未定地长出了一口气。
身旁的颇黎倒是极淡定,拍着她后背帮她顺气:
“在下自从来了东都,倒是开了许多回眼界。”
她心中还在整理方才听到的讯息。皇帝方才说,他曾与人盟誓,用皇权交换公主平安无事,难道就是那日与安府君的盟约?如此一来,皇帝与丰都市曾做过交易,而安府君与皇帝联盟,所图为何?
她想起在与十殿阎罗试炼时,安府君曾说过的话。他要为边关流民和冤死的忠臣讨一个公道,可什么是公道?
她正胡思乱想着,颇黎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下雪了。”
方才还是皓月当空,突然间又雪落纷繁。洁白的雪落在地上,仿佛能遮住世上一切肮脏、丑陋、不可言说的过往。
她笑了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是啊,下雪了。如此看来,嗣雍王倒是能识天象。他方才还嘱咐我早些回家,说要变天了。”
颇黎冷笑一声:
“他是当年与废太子一同流放,又在宫中常常挨打,一身旧疾,每逢天气不好时,就浑身疼痛。故而朝中都传言说,此子能识天象。”
她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他:“你如何得知?”
颇黎打了个哈哈:“啊,司宾寺可是人多嘴杂的地方,知道这些个故事并不奇怪。李中郎不知道么。”
她不理他的信口胡沁,带着他朝宫外走。此时已是宵禁时分,若是没有南北衙的军令,谁也不能出宫,她只能好人做到底,带他一同出去。
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飞雪飘扬。他们骑着马,好似行走在幻境中。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颇黎,你可相信这世上有神怪妖魔。”
对方点头:“我信。”
她回头,恰好他也在看她。那双瑰丽的碧绿眼睛仿佛能读懂她的心,让她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那你怕么。譬如说,狐妖。”她清了清嗓子,接着问道。
对方停住了马,认真看着她:“只要了解,便不会怕。若狐妖是我的亲人,我不仅不怕,还会倍加关爱。”
他又策马走近她几步,两人在寒天中呼出的白汽几乎连在了一起:
“容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试一试。”
她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了。”
对方爽朗大笑,执鞭指向前方:“方才喝了你一坛好酒,在下赔给你。烦李中郎跟我去取一趟。”
她才想起来今夜所来为何,忙点头答应。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不着调的司宾寺主薄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像是许久之前就认识一般。
他们纵马越过天津桥,又穿过数条街巷,最后在城南的一所大宅前停下。他取了酒出来给她,又指指宅门:“我父母早亡,家中只有我一人。你若是得空,可以常来坐坐。”
他说得落落大方,李知容也只好点头答应。谁知他又补了一句:
“若是你没有空,我亦可时时去宫中找你。”
她疑惑地看他,正对上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就像当初她看李崔巍时那样。瞬刹间她明白了,这个康国人,对她有意思。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拒绝他:“鸾仪卫事务繁忙,怕是会招待不周。”
对方也不气馁:“那么,你若是想找个酒肉朋友,随时可来找我。”
她喜欢他的潇洒,于是爽快答应了邀约。
回到李宅时天色已泛鱼肚白,她打着哈欠开门,却吓得差点清醒过来。
李崔巍一宿没睡,正在院里练字。地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字纸,却都是《清静经》。见她回来,他抬头梦游似地看了她一眼,却一言不发。只是在她经过他身边时,开口问了一句:
“今夜晚归,有何要事。”
她思前想后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报备,但出于本能,还是开口报备了一下:
“去一友人家,取了一坛酒。”
李崔巍接着又问:“是颇黎?”说完,即将手中的纸又揉成一团。
她散开头发,兀自打水去洗脸:“是。”
清晨酒意泛起,她昏头昏脑的,也不知为何有些怨气,又多嘴补了几句:“我并未发现他有何可疑之处。只是普通的粟特商人罢了,父母均不在洛阳,自己在城南住着,也怪孤单。”
李崔巍字也不练了,直接将笔搁在一旁,拂袖回了上屋。
她觉得此人今日忒奇怪,但也懒得继续琢磨,也回房睡觉去了。
(叁)
那之后,颇黎经常来皇城找她,若是她早早交接毕任务回家,他就骑马带她去城南玩耍,看山看水,赏花喝酒,散心谈天。两人独处时,他往往极守规矩,仿佛彼此真的只是酒肉朋友而已。
如此过了数月,连李知容都快要信以为真,以为颇黎只是背井离乡在洛阳太过孤单,只是需要一个投缘的朋友。况且,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信任他,仿佛两人已经认识许久一般。
转眼又是洛阳叁月,春柳嫩如丝。
牵机毒案主犯依然没有查清,隔壁的新开狱内却日日都有新案犯被押来,惨叫声与血腥气弥漫在丽景门上空,引来群鸦盘旋,彻夜不息,如同诅咒。
自从上回她夜归撞见李崔巍之后,他们又许久没有再见,已几乎形同陌路。她也渐渐说服自己,既然李太史铁了心与她一刀两断,她也最好潇洒放手。
直到那日恰值休沐,她与他都在卫署中,上阳宫中却传来诏令,命太史令李崔巍入宫见太后。
他像是早有准备一般,面不改色地接旨,却在将要出门时,破天荒地走到正在翻检案卷的李知容面前,对她低声说了一句:
“我若是没有回来,牵机毒一案,你万不可接手。”
她惊疑地抬头,恰与他四目相对,看他一幅要去慷慨就义的样子,她忍不住拉住他袖角,又多问一句:
“会回来吗?”
李崔巍黯淡了许久的眼在那一刻亮了一亮,继而朝她郑重点头:
“会回来。”
他入宫后不久,太平公主府又送来拜帖,邀请北衙各卫的年轻将领们至城北公主府打马球。她推脱事务繁忙婉拒了,但事实上,鸾仪卫手中的案子在近半年内大多被新开狱抢去,她又不想干坐在官署中,就早早出了院门,朝宫外走去。
逆着阳光,她即远远地瞧见宫门外停着一辆装饰浮夸的马车,车旁一个乌发碧眼的风流男子,正半倚在车辕上冲她吹口哨:
“上车?”
她扬鞭策马,跑在他前头,朝他一扬下巴:
“若是能追上我,我就上你的车。”
随即她大笑着策马先行飞驰出去,颇黎驾车追在后头,两人一路越过天津桥,沿着宽阔的定鼎门大道朝南,一路掠起无数柳絮和行人的春衫,引得一众行人侧目。
和颇黎在一起时,总是快乐的。
临近上巳节,坊市内到处都在售卖郊祀的器具与衣物,满眼轻纱绫罗、茶器香具、绢花锦花。她如同误入百花深处,看得入神,一时迷失了方向。
等她回过神来时,前方却是一扇虚掩的柴门,那小院有些眼熟,她听见院中有石斧敲击的声音。
她推门进去,四壁空旷,满园飞絮,院中坐着陈子昂,在凿一块碑。
她无声地走到他面前,见碑上写着《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
“呜呼!君讳虔礼字过庭,有唐之不遇人也。幼尚孝悌,不及学文;长而闻道,不及从事……独考性命之理,庶几天人之际,将期老而有述,死且不朽,宠荣之事,于我何有哉?志竟不遂,遇暴疾卒于洛阳植业里之客舍,时年若干。”
之前四壁贴着的字纸竟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叁堵墙上一层层堆迭的练字痕迹,笔走龙蛇的草书《千字文》。
陈子昂独自拿着锤子与刻刀,亲自为他的忘年交刻着墓志铭。最后一个字刻完时,他歪坐在地上,李知容伸手接过了他掉落在地的刻刀。
“为何?”她千言万语,汇成两个字。
陈子昂抬头看见是她,先是掩袖啼泣,接着又大笑起来。
“李中郎,自你走后不久,公主府便来人,说孙录事墨书甚好,要高价买去玩赏。孙录事不愿,公主府家奴就强行掳走了他家中所有藏书、碑帖和墨迹。他怒气攻心,当场吐血,不几日就去了。”
“他一生寒素,惟愿有朝一日,能靠书道扬名立万。却不料成名之后,权贵高门看得起他的书道,却仍旧看不起他。”
陈子昂站起,最后看了一眼那石碑:“可那又如何,他拼死也要做到的事,终究是做成了。元常既殁,墨妙不传,君之遗翰,旷代同仙!”
她僵立在当地,一时无话。
他今日一身戎装,倒像是要去远行的样子。“东都已是伤心地,在下不日将随军去往居延海,李中郎保重。”
她拦住他:
“孙录事的书帖,现仍在公主府么。”
院门前传来另一个洪亮声音:
“今日公主府打马球,拔得头筹者,即得孙录事《书谱》一册。”
她回头,见颇黎倚在门边。“刚在市上问得的消息,要去么。”
她忽地想起今早送来鸾仪卫的拜帖,心中一紧。公主是在让她去,也料定了她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