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年二月,皇帝武曌于神都紫微城洛城殿策问贡士,各地英才云集神都洛阳,考生逾万人,连考数日,殿试之制自此始。
同年十一月,昔日领兵与吐蕃战于青海大非川,兵败被俘、失踪数年的的唐将王孝杰被吐蕃赞普释放,免死归唐,因往昔克敌有功,又在敌营中刚正不屈,武曌特赦其罪,官升右鹰扬卫将军。
王孝杰重归洛京之时,神都街巷为之一空。人人都想一睹这位军功卓着、屡克吐蕃,深入敌营数年不死,如今又风光归京的名将。
李知容听说消息时,径直从卫署中跑出去,登上五凤楼,在重重看热闹的北衙禁军中挤出一条通路,终于在城头望见定鼎门大街上那一个熟悉身影。
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李知容此时无比希望她阿娘还活着。她隐约觉得,这是她阿娘一直希冀能看到的画面。
上阳宫中,皇帝下诏,命她与王将军一同觐见。
大殿上,武曌笑得爽朗,赐予他锦缎无数,黄金万两,神都宅邸一处,并仆役千人。
王将军不受。
皇帝笑问他,你所求是何物,只要朕力所能及,就赏赐于你。
他开口,求皇帝允许自己来日能带兵,再回一趟昆仑山。
听见这句话时,她等在垂帘后。
待朝会结束后,她飞奔出去,追上走远的王将军,行礼抬头时,千言万语却堵在心中,一时无话。
阳光穿过楼阁宫殿,洒在游廊上。空气中飘荡着千年的旧尘灰。
“阿容?”
他竟认出了易容的她。
“王将军?你怎知道我是阿容?”
他银白盔甲反射着阳光,耀眼得让人难以直视。如同重回天台山下的茅屋,他伸出手拍拍她的头,语气欣慰:
“不是你,还能是何人。长高了。”
无尽的委屈霎时涌上心头。她在大内的游廊里捂脸蹲下,不争气地哭出声。
“王将军,阿耶他过世了。”
身高八尺的王孝杰此刻慌得像只笨拙狗熊,半跪下来,手忙脚乱地找绢布给她擦眼泪:
“别,别哭了,阿容。我都知道。”
她抬头,豆大的泪珠还挂在脸上:
“王将军,告诉我,你与我阿娘,究竟有何过往?”
王将军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她,神色复杂:
“是圣人告诉你的么?”
她摇头:“是皇嗣说的。”
他将她扶起来,语气认真:
“阿容,我此番请命重回昆仑山,亦是为此事。”
“若你也想知道当年长生引一事的真相,就随我一道出京。”
(二)
次年元月,则天引见存抚使所举之人,不问贤与不肖,悉加录用,时人讥为;“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欋推侍御史,碗脱校书郎”。
然则天政由已出,明察善断,挟刑赏之柄驾御天下,凡不称职者,寻即罢黜,或加刑戮,由此,当时英贤,竞为之用。
同年九月,改元长寿。十月,西州刺史唐休璟请复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安西四镇,因王孝杰熟知吐蕃事务,帝任其为武威道总管,与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西征,再讨吐蕃。
李知容听闻新诏令时,洛阳的秋风乍凉,吹落满城黄叶。
家家户户预备着用秋粮酿酒,橙黄橘绿,菊篱香满,人人都说,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安西四镇是大唐与武周的西北锁钥,一旦丢失,吐蕃就可直接兵临凉州城,自滇南与漠北直驱长安。
垂拱二年,唐军败于吐蕃,安西四镇失陷,那之后西域诸藩镇与小国争相攻伐,祸乱不休。
昆仑山是此番出征的必经之地。她若是答应了与王将军一同出征,或许是解开当年长生引谜局的唯一机会。
只是牵机毒案尚未完全了结,让李崔巍一人在京中留守,她总觉得心中忐忑。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城北大福先寺前,此观是神都最宏伟的庙宇之一,是昔日武则天为其母杨氏祈福所建,曾占尽一坊之地。牵机毒案中第一个死者即是死于此地。
她信步走进寺内,上了几炷香。殿内叁面墙上画着佛经故事《弥陀净土变》,佛陀说法的须弥山四周围绕着重重地狱景象,以金线凹凸勾勒,高达二十余尺,画中人物似乎要跃出墙壁,令观者望而生畏。
她心事重重,上香之后,转身无意间撞到一位老者。连声道歉之后她抬头,却惊觉此人颇为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
“尉迟先生?”
那日与李崔巍一同离开安僧达宅时,她曾回头看了一眼,恰好望见他伸出拐杖,拦住了要有所动作的安府君。
“容姑娘,请随吾走一趟。有事相告。”
老者带着她一路穿花拂柳,穿过重重寺院大殿,到达一处偏殿内,踏入殿门时,她惊了一惊。
那壁上所画与正殿相同,只是原本应当画着佛陀的须弥座上,画着一只狐首人身的妖物。
(叁)
李知容从大福先寺出来,回到城北宅中时,李崔巍也刚进门,才沐浴完毕,披散着一头银发,仙气飘飘地坐在院中——剥豇豆。
见她面如土色地回来,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拍了拍身旁的矮凳,招呼她坐下。
她站在院中,满地落叶金黄,风吹过时,有红尘烟火香气。
越是幸福宁静,越像幻境。
像他与她这样的亡命徒,人生本就是激流险滩,暗礁密布。这不知从何处偷来的安稳日子,终究是到头了。
“你早就知道。”
她终于艰难开口。李崔巍的手停了停,抬头看她,眼神平静。
“尉迟乙僧去找你了。”
这句话,不是疑问,只是确认。
她点点头。方才在大福先寺中,她已知晓了一切。狐族的血腥往事、长生引的来龙去脉、她阿娘惨死的缘由,以及王将军五年后将死在幽州硖石谷、李崔巍两年后死于洛阳某处地宫的预言。
她从前不知道人族之外有狐族,而狐族之外,更有上下宇宙、天地浩瀚。人穷尽一生所探索的乾坤奥秘,或许只是沧海一粟。
天地不仁。
“你也见到了么,那幅《弥陀净土变》。”
她像失去所有力气一般,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只是呆呆看着他。
李崔巍像是已知晓了一切,一言不发,只是起身抱住她。豆类的清香弥漫周际,她闻到却觉得恍如隔世。
方才在尉迟乙僧的幻境中,她所见的不是虚妄之象,而是过去与未来数年中,她所切实经历过之事。桩桩件件,细致入微。最后一个场景出现时,她看见李崔巍浑身鲜血淋漓,被困在一处地宫内,在她面前合眼断气。她大叫一声捂上眼,幻境随即消失。
那景象太过真实,比回忆更让她战栗。
“要如何、如何才能让他不死。”
虽然知道是幻境,但是万一,万一它成了真。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她也无法承受。
“人真是可笑可叹。明知终有一死,真正要死时,又不能直面。”
尉迟墨绿色的眼睛在暗处闪光。
“这个问题,李太史问过我,你的阿娘,当年也问过我。”
“李太史,他已知晓了?”
尉迟颔首,眼中有悲悯之色。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李崔巍所见到的,是她用匕首刺向心口,死在他面前的景象。
死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唯有关心之人不同,所见亦不同。
她看着他,目光坚定:“他答应你的条件,我也能答应。”
“容姑娘,汝此生最不能放弃的是何物。”
她低头思索,片刻后抬头:
“天下至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尉迟眯起眼看着她,轻叹一口气:
“汝与李崔巍所答,一模一样。”
半个时辰后,城北李宅中,李知容环抱李崔巍,轻声告诉他自己的答案。
“尉迟说,若要救你不死,我需在你……离世当日,寻得长生引。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能算数。”
这句话本身就自相矛盾,如同一句玩笑。
李崔巍轻抚她背脊,语气平静。
“他也是这般告诉我。”
她擦干眼泪看着他:“你如何想。”
他不假思索:“我不能让你涉险。你留在神都,其余事情,我来想办法。”
说罢他更紧地揽住她,额角抵着她肩头,有几分耍赖的意思:“汤羹要凉了,先吃饭。”
她笑:“好,先吃饭。”
她自告奋勇去灶上拿汤,迁延了一会才出来,问即说,是往汤里加了些八角与胡椒。
他的豆子已剥好,与粥同煮,暖香扑鼻。出房门时,却见她不知从何处捞出来一坛酒,破开泥封,已倒好了两杯等着他。
他端起一杯,抬眼看她:
“你不会在酒里下了药罢。”
她怒:“我是那种人么!”
吃罢饭,他突然觉得浑身燥热,颇像是当初服食五石散后的症状。李知容见她面色有异,上前试他的额头,却被一把推开:
“这汤,汤里有五石散。趁药性未发,你快回屋去。”
李知容叹气,更近地贴上来。她的气息芬芳馥郁,如同蚀骨之毒。
“怎能对狐狸没有防备之心呢。五石散是我下的,汤里下了一剂,酒里下了一剂。足够你睡到明日正午。”
她坐到他身上,亲他的眉眼、鼻梁、嘴唇,解开他的衣扣,衣料早已被汗湿。
“真能忍啊,李太史。”她感叹,用手细细抚过他胸膛,一路往下摸去,却在快要摸到那处时被抓住手腕。
“阿容。”他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欲望。可是欲望深处,有更大的悲伤。
她不再看他,自顾自低头吻下去。李崔巍忍不住发出低吟,伸手握住她脖颈。
身下已湿透,她一点点地坐下去,扭腰款摆。他的阳根今天比往日还要硬挺,戳得她差点刚进去就泄了身。她深深呼吸,扶着他肩膀上下动作。
起初,他只是放任她动作,渐渐握住她的腰,身下使力,深深撞击她。
清脆声响在院里回荡。他对她的敏感点极为熟悉,在那几点上用力戳刺,激得她一哆嗦,先泄了身。
他咬紧牙关,等待那让人头皮发麻的水浪冲流过去,又继续顶弄。
五石散除了催人情欲,还会使人手脚虚麻。趁他无法反抗,她将平时羞于吐露的甜言蜜语都一一说给他听。
“怀远,你慢一点呀。”
“怀远,阿容从小就喜欢你,嗯……你身上哪一处我都喜欢。”
“啊……怀远,待我回来,我们夜夜都在一起,好不好?”
“你轻一点呀……受,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