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边地十月,朔风乍起,风雪交加。
自垂拱二年撤去安西四镇防务以后,吐蕃据有此地已逾数年。不断有人自西逃出,投靠西州军,都在中途被吐蕃军截获斩杀,焉耆城楼上,挂满了叛城者的头颅。
是夜,大雪满城,粮草眼见吃尽,将军帐中灯火彻夜未熄,终于议定明日出兵,攻打焉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漠北南牙黑沙城,突厥可汗大帐内,阿史那默啜阴沉着脸坐在宴席尽头,对面是个对着一盘羊肉狼吞虎咽的金发男子,旁边还有个袖手旁观的白净书生。叁人都不说话,席上气氛有些诡异。
安府君吃完,又盛来一碗酒,一条腿搁在长几上,将突厥牙帐当做了自家厅堂。
“汝此番来,是为送死,还是代西州军求和?”
安府君没说话,只朝身旁的书生看了一眼:“来做生意。”
书生会意,从怀袖中掏出一封文书,上前递给阿史那默啜。
对方随手打开,却瞬间变了脸色。
那是一封密报,上面巨细无遗地记载着突厥辖地左厢右厢多达叁百多个牙帐内,自前可汗死后两年内的兵马粮草损耗。自默啜即位后,连年征战,虽致使奚族与沙陀族诸部归顺,几乎统一了漠北,实际上却已是强弩之末。
但令默啜寒从心头起的却并不是密报的内容,而是密报本身。能如此详细地掌握各营帐的军力机密,即意味着,漠北每一个牙帐内,无论大小,是处于南牙大营还是荒远边地,都有忠于唐室和武周的细作。
密如春草,屡斩屡生。若要根除,除非将整个草原搅个天翻地覆。
“永淳元年,颉跌利施可汗灭九姓铁勒,北渡黄河,重设突厥牙帐。此后屡犯大唐北境,杀岚州刺史王德茂、蔚州刺史李思俭、丰州都督崔智辩、夏州都督王方翼。”书生站在大营内气定神闲,四面利刃寒光照眼,若不是背后有安府君坐镇,早已被劈成碎块。
“吾等来此,只是为知会默啜,若是仍不止步,必令汝将过往屠杀我朝黎民与守边将士的血仇,加倍奉还。”
他行礼之后,仰头倨傲地看着默啜。白衣公子弱不禁风,眼神却凛冽如刀。
此人和他背后的黄金狮子一样,都是无惧生死的亡命徒。
默啜沉思一会,继而哈哈大笑,吩咐为两位贵客上酒。
“既然是来做生意,那便讲讲你们的条件。若是黑沙城诸部甘愿为汉家天子驱使,有何好处?”
几个时辰后,离开突厥大营的安府君与裴公子策马并肩,疾驰在去往西州的路上。
“此番谈判,多谢府君相助。”裴公子朝安府君开口称谢。
“别误会,我不远千里来黑沙城,是看在阿容的面子上。武周北境是战是和,与我不相干。”
“府君是何时识出,我是李崔巍?”裴公子笑问,话出口后,气氛却突然紧张起来。
安府君头都没回:“陈子昂这类野狐的易容幻术,在我眼中形同虚设。”
李崔巍也像是早就料到,并不意外,只是自嘲一笑:“只要能骗过她就好。”
安府君忽地停了马,两人在大漠上站定,背后一轮残阳。他下马大步走向李崔巍,一把将他拉下来,甩手给了他一掌。
这一巴掌打得清脆,李崔巍却没有躲开。安府君又上前,对方却抬起一脚,他冷不防竟被踹得摔倒在地。两人接着在沙漠中扭打起来,赤手空拳,如同洛阳街巷中无赖小儿争斗。
待到打得力竭,两人都躺在沙地上,残阳已落,星野四垂。还是安府君先开口:
“你以为如此就是对她好么。”
李崔巍静默地看着星空,良久才回答:“我时日无多,不能做她的良人。两人日日相对,徒增痛苦。”
安府君咬牙切齿道:“痛苦也罢,欢悦也罢,她都只想与你在一处,连分心恨我都不愿。你若是真为她好,就离远一点。待阿容真移情于我时,你不就求仁得仁?”
说罢安府君又啐一口:“阿容怕是瞎了眼,看上你这样的伪君子。”
李崔巍久久不言,只是呆躺着,看天上斗转星移。良久才低声说一句:“你说得对。我这样躲着她,却是为了自己不痛苦。我是个伪君子,配不上她一腔真情。”
他从怀袖中掏出方才与默啜签的盟约书,递给安府君:
“此物还请府君交与阿容,待西州兵事已了,回京将此书呈于圣人,可讨得鸾仪卫免于陪葬的赦令。圣人尚未登基时,我已谈妥此事,此番来北境,也是为了它。”
安府君觑了盟约书一眼,并未接过:“要给自己给,我不愿做小人。”
李崔巍苦笑一声:“我有要事,需从速回京,待阿容班师回朝时……怕就来不及了。”
安府君这才接过文书,眼神复杂。
“不见她最后一面,你定会死不瞑目。李太史,可别后悔。”
(二)
焉耆与西州城外,战事正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