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中有一人忽地起身,带头鼓起掌来,却是武太后子侄辈中难得的俊俏人物——右羽林中郎将武攸宜。
“汉宫中失传已久的李延年旧曲《摩诃兜勒》,没想到今日能在宫中一闻,幸哉幸哉!敢问乐工姓字为何,隶属教坊何部?”
青年潇洒一笑,展袖回复,声音爽朗:“在下是康国人,单名颇黎,随商队来东都不久,现任司宾寺主薄。”?
座中的贵族仕女们已开始用团扇掩面,相互调笑起来。不知这位俊逸有才又擅音律的异邦男子,今夜会归宿何处。
热爱西凉音乐的武攸宜热情招呼颇黎与他同席,而那颇黎却谢绝了贵胄的邀约,径直朝角落里一个罩着大麾装蘑菇的人走去。
李知容此时正在专心对付一个洞庭黄柑,故而根本没发觉此时场上静了一静,所有人都朝她望去。
待她终于将那倒霉柑子剖开,抬头时,一双碧绿眼睛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在下看此处尚余空坐席,可否行个方便。”
她觉得这狡猾的神色有叁分熟悉,可又一时说不上来。可这人看起来温文有礼,好歹比身边喝得酒气熏天的兵痞们强一点。于是她爽快点头,将自己的桌席分了一半给他,还顺手掰了一半的柑子递过去:“吃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得灿烂接过柑子:“吃。”
宴席继续进行着,酒过叁巡,早已互相心许的年轻男女们开始互送秋波,有几个忍不住的随即早早离席,携手走进相隔的障子中去,梅园中暖香氤氲,分外旖旎。
李崔巍坐得离她不远,却是一直在喝闷酒。他此刻的注意力一半在李知容和颇黎的身上,另一半则在对面主座的太平公主和她身旁的年轻人身上。那人即是香宴时,曾救过他一回的嗣雍王李守礼。今日他没戴兰陵王面具,露出一副冲淡平和的面容,正在与公主闲谈,目光却时不时地停驻在李知容这一席中。
不多时后,太平公主即用金匙敲了敲碗沿,问诸客愿不愿玩分曹射覆。
分曹即是将宾客分作几组,轮流猜谜,射覆即是用杯碗等扣着几样东西,让下家来猜,谜面为射,谜底为覆。几轮之后,最优胜者有奖励,而最末者受罚。
随即公主命内侍取出一套赤金嵌八宝的杯盘,工艺繁复,玲珑可爱,宣布它为本次游戏优胜者的赏赐。
李知容朝那赏赐望了一眼,却不禁怔住。那一套杯盘中,有几只小金杯,形制像极了牵机毒案中被崔玄逸从长安带回来的证物。
一旁的颇黎瞧见她的神色,扯扯她衣袖,状似无意地问她:“想要?”
李知容点头。若是能赢回那一套金杯盘,就可细细与证物比对。
颇黎笑得开心:“那不如你我一组,在下于射覆之戏,倒是略通一二。”
她正愁自己于这类消遣一窍不通,见有人伸出援手,就忙不迭答应。游戏击鼓开始后,颇黎一改方才的散漫样子,正襟危坐,几次抢在别组之前猜得覆名,李知容今日也像是被开了天眼,与他心有灵犀,配合默契,竟然顺利拔得头筹。
她激动之余,和颇黎击掌欢庆,相视而笑。觉得这碧眼青年不仅人长得好看,还机灵讨喜,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
射覆之后为助兴,公主又宣布比赛投壶。这可是李知容的长项,她立马站起来摩拳擦掌,然而颇黎却连连摆手道这个不会。她大方将他拉起来,拾起一根短箭现场教学:“这有何难,我来教你。”
她抬着他的臂膊瞄准了箭壶,眯起眼向内一投,短箭即稳稳落在壶中,引起周遭一片喝彩。
她回头朝他炫耀:“看!这比起射覆可容易多了。”
两人的脸一时贴得极近,颇黎只是笑,又拿起一支箭递给她:“在下愚钝,烦请美人再教一次。”
此次射覆与投壶,他们二人均优胜,公主却下令,请李中郎与颇黎至公主所在的锦幛喝茶解酒领赏赐。
她看了看颇黎,对方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在下对那金器无甚兴趣,就当它做……今日你我相识的赠礼罢。”
她心中对这人更增好感,表示日后定会另赠礼致谢,就转身前往公主的锦幛。
李崔巍看他二人离席后,也迅速离席。那金杯他也看在眼中,这场盛宴,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四)
李知容去公主帐时,那锦幛中却只有一人,是个身着王公紫袍的男子。
未待她开口问,那男子即先开口自报姓名,原来是先被废的章怀太子李贤的第叁子、嗣雍王李守礼。这人身形瞧着还是个少年,行止却沉稳端方。
“久闻李中郎大名,今日得一见,果然天姿国色。”
李知容近日脸皮也厚起来,糊弄着就要伸手接赏赐:“嗣雍王谬赞。”
那人却将装着金器的漆盒往后一藏,招招手叫她走近些。她迟疑着上前几步,李守礼即低声对她开口:
“李中郎,本王今日好言相劝与你,牵机毒案,不可再查。”
她忽地抬头对上他眼睛,继续追问道:“为何?”
他苦笑了一下:“本王再多言一句则脑袋不保。吾是看在鸾仪卫诸君是难得的国士,才出此言。望李中郎好自为之。”
她眼珠转了几转,才道:“多谢嗣雍王提醒,今日之言在下发誓,绝不外泄一字。”
他朝她点点头,将漆盒推给她:“拿去罢。”
她接过盒子之后打开,先验看了那几只金杯,底部却未曾錾刻着内府二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头问道:“嗣雍王可知,此类金杯,是哪一宫常用的器物?”
问完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在下,在下觉得甚是好看,想去找匠人仿制一幅,又恐不合礼制。”
嗣雍王拿起那金杯端详之后,又思索了一会儿,接着认认真真报给她一串宫名,又笑了笑:
“这金器在宫中寻常可见,唯圣人与太后所用的,与这不同。”
她又再次谢过,就若有所思朝锦幛外走。
未待她出去,背后的少年又仿佛自言自语似地感叹了一句:
“快些回家去罢,再晚几刻,又要变天了。”
(五)
她手中抱着那一盒金器一路小跑,口中默诵着难记的宫名,只管埋头赶路回鸾仪卫,却一头撞在某个人胸前。
抬头看时,却是与她数月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李太史。
她此刻只想着要报告案情,却也顾不得许多,只一把将他揪到旁边围起的空锦幛内,怼在墙柱边,急急地开口言说金杯的调查进展,却遵守诺言没有提及嗣雍王劝告一事。
她此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生怕忘记似地,压低嗓子将方才听到的宫名一个个地背给他听。
晚风寒凉,梅香树影。李崔巍听着她凑在自己耳边报宫名的声音,竟有一种歌谣一般的韵律,瞬刹间有些恍惚。
她说完之后见他不答,又拍了拍他:“可记下了?”
对方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一个都没记下,然而毕竟是厚脸皮的李太史,好整以暇道:“讲太快,没听清。”
李知容十分明显地白了他一眼,更加努力地凑上他耳边,正要开口再背一遍,外面却传来一片喧闹声音,为首的竟是太平公主。
若是让太平公主撞见他们二人在此,冤家聚首,不知又有怎样一番麻烦。
她情急之下,将披在身上的大麾一把扯下,兜头将李崔巍的显眼白发罩住,又扯下自己头上钗环,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面容,又扯了扯李崔巍的衣襟,催促道:“李太史,吻我,快点。”
李崔巍:“??”
她瞪他:“来不及了,快点。”
不远处,公主的笑语已经近在耳畔。
然而李崔巍还是迟迟不肯动作。她只好咬咬牙凑上去,张口吻住他,双手扯住外面的大麾盖住两人,又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做出一副有情人在锦幛内正打得火热的样子。
公主的脚步走近了锦幛。只听见内侍朝里觑了一眼,连连说道非礼勿视,请公主移步,公主却依然不管不顾,朝锦幛内探了探。
她听见脚步声,唇齿与他分开了片刻,想要留神听动静,后脑却被朝前一按,又与他贴在了一起。逢场作戏此刻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吻,让她呼吸霎时急促起来,落在腰间的手也在发烫。
她此刻的不专心,与今夜颇黎碧绿眼睛里的得意光芒一样,都让他心中泛起酸意。
李崔巍的睫毛很长,堪堪遮住了他眼里沉溺的神色。他仔细品尝着她唇上残留的酒香,竟然有些微醺。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红着脸推开他,公主早已离开,月上中天,将二人做贼心虚的样子照得分外显眼。
“李,李太史,今夜的事,是办案需要,情急之下,请多担待。”
她将大麾从他身上一把薅下来,一副亲完就跑毫不负责的北衙恶霸嘴脸。
李崔巍袖手看着她:“哦,办案需要。”
她不尴不尬地笑笑:“是,办案么,跟谁都一样。今日可以跟李太史,明日也可以跟崔中郎,闫中郎,没有区别的。行伍中人,不讲究这个。”
李崔巍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为青,十分精彩。然而李知容已经提着漆盒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