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夜李知容睡了叁年来最为安稳的一觉,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竹帘外春莺啼叫。
李崔巍不在床上,若不是屋中陈设眼生,她甚至觉得昨夜种种是幻梦一场。
竹帘掀动,一个玉人神清气爽地走进来,玉人手里还拿着一碗粥,却是刚沐浴过、披散着头发、半敞着衣领的李太史。
见她圆睁着眼坐在床上发愣,李崔巍欣慰一笑:醒了?
接着十分不见外地将碗送到她嘴边,循循善诱:“手制的桂花羮,尝尝。”
李知容下意识地接过碗尝了几口,又下意识地点评一句:“尚可。桂花蜜不好,须用干桂花调上泉州的蜜柑。改日我教……”说完才意识到现下是个什么情状,李崔巍已经笑吟吟地接过碗,几口喝完了剩下的粥,还空出手给她擦了擦嘴:“好,改日你教我。”
李知容想把头埋进被子里,可想想昨天一时冲动的是她自己,只好拿出鸾仪卫中郎将敢睡敢当的气魄,状似潇洒地拢起头发下床,却发现昨日的衣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李太史倒是走得潇洒。”李知容团着被子,横眉怒目地看着李崔巍。
李崔巍在认真观赏她的生动表情,半晌才站起去为她拿衣服,挑了件素色圆领袍扔给她,又故作守礼地转身掀帘出门。
“也不潇洒。昨夜容姑娘睡梦中也闹腾得很,又是哭,又是咬人,是故李某寅时便醒来,用凉水沐浴了一番。”
她麻利地爬起来两叁下穿好了衣服,一边系衣带一边随口问他:“为何用凉……”说完才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起来。
李崔巍在帘外,背转身装作看风景的样子:“自然是为了……败火气。”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貌离神合地骑马出了门,今日不是休沐,因此还要去鸾仪卫当值。昨夜结了一个大案,人证物证已提到了大理寺等候叁司会审?,然而此案牵涉到太平公主与许多宫禁机要,一不小心便会牵连甚广,需要提起精神细细筛查。
他们都默契地不提昨夜的事。她隐约猜到,李崔巍大略是已知道了在他走后两年,发生在她身上那一桩冤案的原委。然而,李旦又曾与他是同门,且救过他的命。
他知李旦是她的仇人么,若是知道,他对此是何打算,若是不知,又该不该让他知晓?
不是不问,她只是怕一旦问出口,就再也不能回头。
圣人擅自出宫是大罪,近日武太后正有废帝新立的念头,只是苦于几个武姓叔侄都是朽木,不像李家儿郎个个芝兰玉树,坏也坏得有理有据。
若是她去告发,不怕武太后找不出几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李旦贬到比他皇兄更远的地方,但只怕她到时也会玉石俱碎。
纵使她能蚍蜉撼树,借着强权重器将李旦拉入深渊,埋伏在朝野的帝党也不会放过她。
更何况,此案还牵连到太平公主,武太后断不会像其他皇室谋逆案一般,甩手让他们去借题发挥。
鸾仪卫是武太后豺狗,好用是次要,首要是听话。
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时机,能让她堂堂正正地为阿翁雪冤,将仇人正法,还要找到生死不明的王将军,在那之前,她得先活着。
(二)
鸾仪卫所内露天摊着一块硕大麻布,上面整齐排列着此案收集来的证物,只有数段麻绳、几件血衣和帕子,还有一块与之前所见样式相同的拓片,上面整齐拓着朱红的陀罗尼文的摩睺罗伽字样。
院内,黑齿俊和无闻、无音正在翻检清点证物,就连成日里神出鬼没的“山”组统领崔玄逸也到场,拿着一块帕子仔细端详。
“发现时,证人皆被绑在天女尼寺中,因吸入了迷香,都未醒来。麻绳式样南市常见,血衣是从证人身上替换下来的,多是麻绳勒伤,并无其他外伤。”
李知容接过麻绳观察断处的刀口,崔玄逸则将帕子递给李崔巍:“这些帕子原是用于塞在证人口中令其噤声,上面浸过迷香。”
李崔巍拿起闻了闻:“与我此前在春九娘处闻到的是一种,像是……蜀地的迷药,搀了阿芙蓉,且用量不小。”?
众人都看向无音。几人中唯有她最擅制毒,且故乡在南诏国,于蜀地风物更为熟悉。
她摇摇头:“蜀地以阿芙蓉制迷香者古已有之,只是原料难得,多是由吐蕃和南诏经山路运过来,唯有两京权贵之家才用得起,因此供应不多。但这批迷香用料甚费,若不是有豪富之家出资买下了今年的大批存货,便是……”
“便是有人特开了新商路,直接从吐蕃经南诏国,运了阿芙蓉进京。”李知容接过她的话,只因她想起安府君那日在宴上,说自己经营蜀地生意。
她清楚地知道,她与安府君和丰都市的关系亦需好好整理一番。但她是狐族这件事,却从未告与李崔巍。
涸辙之鲋。她心里暗嘲自己。
她将麻绳递给李崔巍:“切断这麻绳的刀口,不是普通百姓用的刀,是军中才有的陌刀。”
李崔巍接过麻绳,状似不经意地握了握她的手。这揩油的动作极快,李知容却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她强行转移话题,又抽出自己的佩剑与刀口比对:“鸾仪卫所佩与千牛卫相同,行大典时,佩错金环首仪刀,又称千牛刀,平日里防身用障刀,此刀刀身不长,刃口微弯,利于近身突刺,却不能作战前冲锋之用。”
“而陌刀唯有军中精锐骑兵才有资格配备,因打制一把耗费甚巨,常是代代相传。此类刀刃口不折,锋锐无比,麻绳坚韧不易砍断,寻常刀需磨几下,用陌刀则轻而易举,但断面不似重刃般平直,乃是斜口。”
她举起几根麻绳的断面比较,果然都是斜口。站在一旁的无闻也抽出佩刀,拿过一段麻绳试着劈砍了个缺口,也是斜口。
“这陌刀跟了我十余年,是幼时随军征吐蕃时,一位朋友所赠。”无闻收回佩刀,又隐到一边去。若说无音是一株看起来纯良无害,实则有毒的芍药花,无闻则是个天生的剑客,虽长了一张娃娃脸,却少言寡语,平日没事做就在一旁擦剑,唯一能跟他说上话的,只有无音。
背后的黑齿俊也凑上来附和道:“陌刀确是不常见。上回我见,还是九年前随裴将军讨阿史那温博。裴将军曾师从前朝苏定方将军征高丽,军中就常用陌刀。想彼时,程务挺便是凭那次的军功,封了右武卫将军。”
程务挺已死在了四年前。因光宅元年的徐敬业谋反案中,他上书为宰相裴炎申冤,坐罪处死。
李崔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崔玄逸。黑齿俊不知道的是,这个平日一幅道士打扮,混迹在南市伎馆的翰林院编修兼鸾仪卫“山”组统领崔玄逸,原名叫程云中,是程务挺从前征朔方,在城中尸首堆里捡来收养的义子。
进了鸾仪卫的,都签过生死契。他们的命皆如槿花般朝开夕落,因此便格外珍惜春光。
“哦,还有一事。越王李贞那一处,最近动静不小。”黑齿俊从外衣里作势掏信,却半晌没掏出来。军中机要若丢了,不止是掉脑袋的罪。
一旁的无音突然戳了戳他,伸手递过一封加了火漆的信:“是这个?”
黑齿俊连忙接过,点头称是,又回头疑惑:“怎的在你那?”
无音淡然自若:“是黑齿中郎昨夜落在我房中的。”
众人一时无语,无闻默默握住了剑柄,黑齿俊觉得背后一凉:“你义兄莫不是要杀我。”
无音继续淡然自若:“他若真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何必等今天。”
李崔巍自己还满头官司,更无余心关注属下们日新月异的感情动向,于是毫无人性地开始派任务:“黑齿俊,汝与无闻一道,去找黑齿将军,问问军中历年的陌刀供应数量与存数;无音,汝与崔学士一道,去各司调来历年蜀地进出两京运送阿芙蓉的商户信息。若发现任何可疑商路,立刻传信与我。我与容……李中郎去趟洛南惠和坊,见个证人;闫中郎……闫知礼呢?”
黑齿俊笑得十分欠打:“李太史不晓得么,闫中郎昨夜就未归,听说是在天女尼寺救了一位女子,一见钟情,随此女一道,往大理寺候审去了。”
李崔巍沉思片刻,道了句也好,便点点李知容的肩,示意她出门。李知容做贼心虚,溜得比兔子还快。上马走了一路,快到惠和坊时才恍然大悟地想起问一句:“此番是来见谁?”
李崔巍挽了马鞭向南指了指,坊门前有几处阔大宅院,虽然门庭破败,但依稀可见昔日是户豪阔人家。
“太常寺乐工,定远将军安菩之子,安金藏。”
“他是春九娘处的常客,春九娘死后,太常寺便多日未见他来过。我推测,那日在南市给你我下迷香者,便是此人。”
(叁)
半个时辰后,他们从惠和坊到了城西的宗正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