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卿趿着绣鞋,轻声行了过去。
苏陌忆不动声色地往里面挪了挪,给她留出外面的一溜空间。
床上的玉钩晃动,发出轻微的声响,林晚卿躺在了苏陌忆身边。
房间的门窗都关上了,还放下了床帐,林晚卿知道苏陌忆睡觉不喜光,故而也没有留下一盏夜灯。
客栈有些年份,地板是木质的,有人走过的时候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把本该有的睡意也踩没了。
身边的男人呼吸平稳,轻得仿若没有。
但林晚卿知道,他没有睡。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张了张嘴,从喉咙里擦出一声几欲不闻的气音,唤了句“大人”。
没有人应她。
林晚卿等了半晌,将声音提高了两分,又是一声“大人”,像门外骤然想起的木板吱哟,让人心头一悸。
身边的人叹出一口气,轻声呵斥道:“不睡觉就出去守门。”
林晚卿撇嘴,好在她早已经习惯这人的狗脾气,当下倒也不觉得恼,只是大睁着眼睛,看着虚空的黑夜道:“大人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对宋正行的案子如此在意么?”
没有人回答她,那个问题变成自问自答。
林晚卿的手在锦衾下拽紧又松开,缓慢道:“因为他害死了我的家人。”
她听见自己故作平静的声音,是抖的。
“你的家人过世了?”苏陌忆问。
“嗯,”林晚卿点头。
苏陌忆没有再问什么。
气氛沉寂下去,夜如墨,晕开水波,将人卷入漩涡。
黑暗似乎给了她勇气,林晚卿打开了话匣子。她微微侧身面向苏陌忆,兀自又起了个话头,小心探问道:“大人你不怕黑吗?”
苏陌忆似乎轻哂了一声,片刻才缓缓道:“小时候挺怕的,总要留灯。所以我阿娘每次都会等我睡了,才灭灯离开。”
“哦……”林晚卿羡慕道:“那挺好的。”
“可是后来,我学会了自己灭灯。”
平淡的语气,跟苏陌忆以往说的每一句话一样波澜不惊,但林晚卿听出了苦涩。
身边的人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现在不怕黑了。”
隐隐约约的,林晚卿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苏陌忆的伤处,她一时有些窘迫,慌忙顺着道:“我小时候也挺怕黑的,因为我总觉得人睡着了,灵魂会到处跑,如果没有光,会找不到回来的路。”
“所以睡觉的时候,我娘亲会拉着我的手,她说这样,我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呵呵……”
黑夜中绽出两声尴尬的笑,某人好似在嘲讽自己的傻气。
“那你现在不怕了吗?”他问,声音还是严肃的。
林晚卿想了想,摇头道:“不怕了。自从我的家人都离开以后,我觉得回不回来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什么区别。每次睡过去,我反而希望自己的灵魂可以飘到他们在的地方。”
“但是我一次都没有找到过他们。”
她吸吸鼻子,伸手揩了揩略有些湿润的眼角,不好意思笑道:“后来我就知道了,人睡着了,灵魂是不会跑走的。”
话音散落,逝匿于风,轻轻地找不到一丝痕迹。
很久很久,没有人应她,林晚卿以为苏陌忆睡着了。
她轻巧地翻了个身躺平,双手无声地摁住已然湿润的泪腺,瞪大了眼睛,盯着什么都看不到的床顶。
一只温热的手寻了过来。
那是只光滑又干燥的手,大得足以将她的拳头包裹在掌心。
细细密密的温度传化作一股热流,酸了她的眼鼻。
还是那个平淡的,不近人情的声音,僵硬而没有起伏,一点也不像在安慰人。
黑暗中,苏陌忆牵起了她的手,说:
“睡吧,我会带你回来。”
马车辘辘驶过人潮汹涌的长街,艳阳高照,从车幔间投下一厢斑驳。
林晚卿放下手中的小铜镜,颇为惆怅地看了眼正闭目养神的苏大人,幽幽叹出一口气。
“大人……”她问,“兵器库的周大人是个瞎子么?”
“什么?”苏陌忆冷不防被这个问题一惊,倏地醒了过来。
林晚卿将手里的铜镜晃了晃,蹙眉道:“他若不是瞎子,这种容貌的女子,怎么可能成为他的爱妾?”
“……”苏陌忆看着林晚卿那五颜六色,俗不可耐的妆面,顿时也无话可说。
这些胭脂水粉,唇脂眉黛都是苏陌忆为她准备的。
一开始,林晚卿还觉得苏大人心思细腻,考虑周到。可是在他替她描眉上妆之后,林晚卿真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都扔阴沟里去。
他本就与女子接触甚少,再加上又不解风情,不近温柔。故而他对于女子妆物的审美品位,实在是一言难尽。
唇脂是油腻俗气的艳粉色,眉黛是最黑的炭色,胭脂更是最红的那一款,不管怎么抹淡,林晚卿的两颊都像是红彤彤的猴屁股。
“我把它擦了吧?”林晚卿小心询问,生怕惹得白忙活了一阵的苏大人不悦。
“可是……”苏陌忆犹豫,“不用脂粉会不会太素了,不太像?”
“怎么会!”林晚卿赶紧加把火,拍着胸脯保证到,“宠妾在魂不在妆。真的,精髓我已经把握到了。”
苏陌忆还有些迟疑,林晚卿干脆凑近了一点,眨巴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被瞧到心虚的苏大人终于妥协,让叶青打了一盆水来。
林晚卿倚在一边专心洗脸,没发现苏陌忆靠在另一边,余光全落到了她的身上。
原来不染铅华,不施粉黛,是真的可以用来形容美人的。
他虚虚地闭上眼,假寐,但一颗心早已落入了她面前的那盆清水里,波漪肆起。
马车穿街过巷,摇摇晃晃,终于停在了一座高门大宅之外。
“到了,”苏陌忆拍拍睡过去的林晚卿,温声道:“小心行事,别出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