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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头 62(1 / 2)

那天很冷,非常冷。行人纷纷竖起风衣的领口,压紧帽沿。这太疯狂了,人们说,十几年来最冷的天,却是无雪。难得的传统节日碰上週末,整整一週的美好假期即在眼前,繁忙的街道上人们快步急走,漠然却兴高采烈地迎接新年到来。

快速道路上的车阵一动也不动地塞在返家的路途上,有些车辆不耐烦地往路肩一拐,违法驾驶,却也不过快那么一点点。交通警察在前方站岗,不守法的车辆,被逮个正着。

「抓我们这种赶时间的良善公民有什么意义嘛!他娘的。天真你以前就专干这种埋伏抓人的勾当对吧?」胖子出声讥讽。

「不好意思,胖子,我是刑案组的,不管这些。」

胖子不耐烦地发出嘖嘖声:「操,这怎么塞成这德行?我来得及吗我。」

「来不及就算了,岂不正合你意?」

「合我意?我呸!」胖子啐道:「机票难道不是爷拿钱换的?啊,终于动了,他奶奶个熊,真他娘谢天谢地……」

我与胖子坐在他那万年不换的小金杯破车内。理论上来说,是我来为他送行,但是实际上,却是由胖子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自从左手不能动了之后,虽然大致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但还是有那么些小小的不便。

时间过得很快,快得不可思议。我想,人一旦停止每时每刻都盯着錶面看的习惯后,莫名其妙的,时间咻地一下子就过去了。有时候一觉醒来,却发现一整个礼拜,甚至一整个月,一瞬间就不见了。

我偶尔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那惊心动魄的冒险,一转眼,已经半年过去了。记忆中的事物,随着时间,越来越模糊,也越来越清晰,有一半的时间,我觉得自己清楚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那些曲曲折折的恩怨情仇,会在午夜梦回时徘徊纠缠。但是,另外一半的时间,当我尖叫着,或是哭着醒来时,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场恶梦,既不实际也不真切。

然而,无比真实的是,有一些人活了下来,另外一些人死了。活下来的人继续活着,而死去的人,则永远的死了。

此外,还有一些人,即便还活着,我却永远见不到了。这种时候,我会尽量克制自己不要鑽牛角尖的去想。我告诉自己,这么特别的人,我一生遇到一次,就已经很足够了。人不能奢望拥有四处漂泊的风,不是吗?风是自由的、不羈的,即便抓住了,也不会是你的。

「天真啊,新年有什么计画没有?」胖子问道。

「你是在问我新年假期有什么计画?还是对新的一年有什么计画?」我笑着说道,不等他接话,我直接挑了我想回答的,无视我不想回答的:「新年假期,我要回二叔家去看看。等会送完你,我要去一趟军警公墓,然后去二叔家,我们今天晚上大家要吃团圆饭,二叔、三叔都会到。」

「喔,这样啊。」胖子抓抓鼻头:「有没有漂亮姑娘?一群大老爷聚在一起究竟有什么乐趣?」

「照你这么说,那你又何苦千里迢迢去美国见你那什么兄弟?人家已经结婚了,你要去破坏人家婚姻啊?」我反唇相讥。

我以为胖子会再顶回来,像我们平时抬槓一样。没想到胖子忽地沉默了一阵子,搔搔后脑杓,欲言又止:「我……也不是没这么想过。我这样去,太唐突。」

我没想到他会认真起来,连忙说道:「你想太多了,去见他一面有什么不好?人家出国那么多年,你连一次也不探望人家一下,算哪门子兄弟?」

「嘖。」胖子不置可否的发出嘖嘖声,却没接话。

胖子将车开下交流道,停至机场专用停车位,拉着行李走进机场大厅,一路上他都沉默着。我也不好说什么,只陪着他去柜台换登机证。

「这段时间,小金杯就拜託你了。」胖子依依不捨地将他的宝贝车钥匙递到我手心。

「你放心好了,你那破铜烂铁摆个一年半个月的也不会有人提起劲去偷,顶多就是担心它别被当成垃圾给拖走了。」我开玩笑道。

「嘖,小吴啊,老实说我还真有点怕……」

「你怎么回事啊?胡八一不是你的兄弟吗?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不是。我给你说过我有恐高症吗?」

「我知道,所以我特别叫旅行社的人给你定中间那排,最中间的位置,左右都是人,看不到窗的,你放心。」

「誒,但是想想,好像要飞过去,嘖,还是挺高的……不成,不成不成,我看我还是回家好了……」

「喂喂,别走啊!」

约略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实质内容的对话,我跟胖子你来我往,直到时间耗得差不多,胖子该过海关了,我才站起身,准备向他告别。然而,我还没说话,胖子便抢在我前面,拍了拍我的肩。

「吴邪,」胖子宽大的手掌握着我的肩头:「你保重。」

我推开他的手:「你才保重,倒底是谁替谁送行来着?」

胖子大笑一声,耸耸肩,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而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就已经脱口而出:「王胖子!」

「哎?」胖子笑瞇瞇地回过头,对上我的视线。

我却犹豫了好些时间,我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提起,准备将这个秘密深埋在心底。反正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再提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

「胖子,等一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看着胖子的笑容在脸上缓缓敛去。

「我在想,我一直在想,自从我碰上瓜子山那件事情之后,我想了很多。」我很缓慢的,将积累已久的想法,说出口:「胖子,我相信你,也相信你的能力。但是我一直在思索,在当时那样的情况里,我父亲、我二叔、我三叔、以及城西南废商业区的那傢伙全部都在彼此争斗的险恶状态,一向信奉明哲保身为圭臬的你,究竟为什么会愿意帮助我。」

胖子跟我凝视着彼此,彷彿要看穿彼此的真意。最后,胖子静静的回答道:「因为是我亏欠你的,我想帮你。」

「喔,我相信你。」或许吧。我没有将想法完全说出口:「但是只是想要帮我的这个念头,并不代表你做得到。当吴家三兄弟全部都深陷这场大博奕里,我不认为身为个体情报贩的你,可以得到当时你给予我的,如此完善的消息。即便你得到了,我不认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胖子凝视着我,我在他的眼神中看见罕见的深沉,他说:「所以呢,都已经过了半年。吴邪,你想表达什么?」

「我并没有想表达什么,我只有一个问题。」我用目光紧紧捉着他,低声询问:「你,是不是我父亲的手下?」

胖子笑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看着地面,摇摇头,我则耐心的等待。

「吴邪,你真不愧是吴大老爷的儿子,你知道吗?」

我闭上了眼睛,有一瞬间,我几乎不愿意将双眼再度张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胖子?成为我父亲的秘密眼线,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帮我查资料,载我离开二叔家,带我去瓜子山尸洞……是你真正对我好,还是只是遵从他的指示?我以为这些都是我的自主行动,是我在独立思考之下的决策与结果。然而,事实上呢?有多少是由我自己真正掌控,又有多少是经我父亲间接引导?

难怪,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父亲自从黑眼镜被解连环击落之后,就几乎不再参与这个事件了?以他的个性,他不可能半途收手,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弟弟深陷危机而袖手旁观。

原来,他并不是没有参与这个事件,他只是派了另一名秘密部下,胖子。然后以胖子为媒介,非常微妙地影响了我,以及我的行动。换句话说,最后在瓜子山尸洞里,父亲所运用的关键棋子,是我。

我听见胖子的声音续道:「不然,天真,当你们在尸洞里,闹得天翻地覆,又是走山又是爆炸的,你以为是谁绊着考古队那兇巴巴的女领队,没让她直接衝进去?你以为为什么你跟三爷灰头土脸的被困死在尸洞里,你发着高烧,连守陵人也束手无策,救援却如此迅速地到来?阿寧、黑眼镜和我都接到命令,在尸洞外机动待命……如果不是我们,李沉舟真的能以那场爆炸将你们活活困死在瓜子山!」

我举起一隻手,阻止胖子继续说下去。或许以前我会追根究底的想要知道所有的细节,但是,我现在却理解,并不是每一个真相,我都非得要全然明瞭。

没有意义啊。明白真相这件事,一点意义也没有。并不会帮助活着的人找到幸福,更不会让死去的人起死回生。

缓缓的,我睁开眼睛,我猜或许我的神情有些哀伤吧,胖子担忧地看着我。

「听着,天真,虽然我是你父亲的部下,但是,你也还是我的好哥们,这是没衝突的。听见没有,吴邪?胖爷我说真格的。」

或许吧,或许吧。我苦涩地笑了,清清喉咙:「你快去登机,要迟到了。」

「吴邪,我……」

「我知道,我也还当你是我的好兄弟。」我勉强打起精神,朝他挥挥手:「一路顺风!」

胖子犹豫了一下,有些试探性的问道:「那,我们回来再聊?」

「嗯,你到了那边,见着你兄弟,安顿好了之后,给我打个电话罢。」

「好,小吴……你,别想太多。我不是故意……」

我打断他的话:「你才别想太多,特别是上飞机之后千万别想你现在离地有多高!」

「我操你妈的!」胖子大骂一声,然后彷彿宽下心似的,开朗地咧开嘴,朝我一摆手。

目送胖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我心底很是复杂。

曾经,我就sophocles的oedipusrex与王盟讨论过自由意志的本质。当时,我以为我遵从了我的自由意志,离开了二叔家。但是,现今回顾,那真的是我的自由意志吗?还是,我只是从二叔和三叔张开的保护网,逃进了我父亲精心的设计与安排?

在oedipusrex内,最后撕破一切假象,知晓真相的oedipus,亲手戳瞎自己的双眼:为什么他看不清?明明一切都明瞭的摆在眼前。他是那么绝望地试图反抗挣脱,但现实却宿命得无解。或许只有他戳瞎双眼的这个行为,是整齣剧作里,他唯一「自由意志」下的行为,他之前所有其他的努力,不过徒劳无功地持续朝那命定的结局前进。

或许我从来没有逃脱出家人的掌控,从来没有挣开命运织给我的网子。或许我应该学oedipus,拿胖子的车钥匙极端地把自己戳瞎。如此相似,我们如此目盲。

然而,我却只是转过身,朝停车场走去。将钥匙拿在手上,一拋一拋。

没错,我的行为或许并非出自于全然的、纯粹的、我自己的自由意志。但,那又如何?

曾经尝试的努力,摸黑爬行的绝望。那些一条条走过的路,却未必没有意义。

「吴少!」

我转过头,看见一辆如黑色甲虫背壳般闪亮反光的lexus,朝我优雅的滑行而来。后座的窗户降下,王盟探出头,朝我招手。

我微微皱起眉:「不是叫你们不用来了吗?」

「没关係,顺便、顺便!」王盟不在意地摆摆手。

算了。我摇摇头,不继续追究。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顺子从里头鑽了出来,傻傻的朝我一笑,我也微笑向他打招呼。只见顺子飞快的窜到另一侧,帮后座的王盟打开了车门。自从那次事件过后,顺子也晓得了我的身份,不过他并没有像许多人一样与我拉开距离,或是刻意想拉近距离。他还是他,随随意意,这让我很自在。

「怎么没有跟吴少打招呼?」王盟人还没出来,我就听到他严厉的质问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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