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公事。”
“哦……”
吴祖清指了指蒲郁手上的机器,“谁给你的?”
蒲郁道:“不是给我的。”
还好近处无人,否则这番对话怎么也耐人寻味。不过当事人皆无察觉,或者说当作无察觉。
像是缓解水面过于晃眼的波光带来的躁动感,蒲郁问:“二哥有事要说?”
“有东西要给你。”吴祖清道。
蒲郁一顿,“现在?”
“晚上。”
夜里,或许离开代表假期的结束、前辈将出洋留学,女孩们尤其多愁善感地谈论起前途。同前辈们一样,吴蓓蒂与施如令的志愿在艺术方向。唯有蒲郁没参与话题,他们也不会强让她参与,大约都默认了她的未来已是既定——裁缝的一生就是她的一生。
“前辈他们要去宾大,蓓蒂还在犹豫学校。吴二哥让她好好考虑,到时找人给她写推荐信。”施如令回到房间,难得主动开口道,“我是没有选择的。”
蒲郁道:“阿令,你晓得我会全力支持你。张记的客人——孙太太你晓得吧?我可以托她的门路,只要你过了审核,有机会拿政府的补助金留学。”
“你怎么不说拜托吴二哥?”
“……倒也可以麻烦他。”
施如令淡然地笑了一下,“我再迟钝也瞧出来了,早上天光未亮你便出去了,出去做什么呢?还要偷偷摸摸地回来,假装睡着。”
蒲郁不语,施如令便接着道:“以前不懂事,晓得差距,但不明白那差距有多远,如今看见了,我们与蓓蒂是不同的。你甘愿也好,一时迷了心窍也罢,那不是你该走的路。”
蒲郁佯装懵然,“什么路?”
“吴二哥有女朋友的。”施如令不愿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此刻不得不说了,“即便没有,你也不可能得到名分。小郁,你比我清楚,不是吗?”
蒲郁当然清楚,听到最亲近的人把这话讲出来,心下不太好受。她看着裙摆在地上投下的阴影,轻声道:“我要说是甘愿的呢,你们不是宣扬自由恋爱吗?”
施如令重复道:“你清楚的。”
“你怎么肯定二哥是那样的人?”
“他对我们好,对你好是一回事,涉及到家族利益就是另一回事了。何况他是商人。”施如令观察着蒲郁的神色,“你不会想成为我姆妈那样的人。”
蒲郁忽地抬头,“你以为我同二哥是交易?”
再讲下去要起争执了,蒲郁径直离开房间,关门时道:“我出去走走,你收拾好行李先休息罢。”
时间还不算晚,命以洋名字的大道上霓虹纷涌,喧嚣。路上的人大多讲英文或广东话,蒲郁能听得个大概,仍然觉得陌生,这里的路走了许多遍,亦是陌生的。当一个人心里有家的时候,到其他地方不会生出归属感。原来她心里是有家的。
明明饭店离约定的钟表行不远,蒲郁却花了好些时间才到。在施如令一席话后,蒲郁暂时不太想赴这个约。
每每在她以为得到了二哥的回应后,他表现得又那么似是而非。她承认,内心深处因此愈发怀疑自己的可耻、不当。
钟表行门上挂着“打烊”的牌子,只留一盏灯照映玻璃柜台。那些金色的、嵌有宝石的钟表发出暗沉的流光,壁柜分割下的玻璃镜面拓出一模一样的另一个空间,空间里还有更深的空间。蒲郁推开门,仿佛蓦地掉入一个巨大且繁复的匣子。
里屋的门帘背后闪出一道人影,请她进去,接着便消失了。
吴祖清坐在账房先生的位子上,双手交握,面前放置被银色绢布盖起来的物什,似乎等待客人来揭开一般。
蒲郁是不钟意仪式的客人,直接问:“二哥要给什么?还要我找到这里来,神神秘秘。”
吴祖清察觉到她在“神神秘秘”留下的重音,心迹泄漏无疑:她讨厌起他做事的曲折、复杂。
于是不同以往,他清楚地解释,“家里眼多口杂,这里最放心。”
“我要回家了。”她有些突兀地接腔。
“我知。”吴祖清朝蒲郁招手,“过来。”
“是命令吗?”
吴祖清顿了顿,“过来。”
蒲郁快步走到桌前。
“给你的。”吴祖清说着揭开银色绢布,一把小口径的勃朗宁手-枪出现。
蒲郁记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他也说要给她什么的,最后给了一把钥匙。当然还有别的——吻——他说是教训。她问:“是‘礼物’吗?”
吴祖清点头,“那时就该给你的。”
“可你当时很反对,为什么要给我?”
“你该谢谢我救了你一命,应该讲不止一命。”
蒲郁彻底弄清了,自始自终,没有什么事是她争取来的。这是一个圈套,早在戏院那时已注定入局。二哥不过利用戏剧的表现,把她彻底变成了自己人。
“也就是说,其实二哥是没有犹豫的。”蒲郁缓缓去触碰那把枪。
吴祖清看着她,“我确实犹豫过,毕竟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不,没关系了,我人已经在这里。”蒲郁拿起枪,似细细看,“其实你不需要那么验证我的,为了瞒过文小姐吗?你们不完全是一边的?”
“你不该问。”
“我可以问什么?”蒲郁与吴祖清对视,“回去之后,我还要练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