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从前只觉得他顽皮,可是在这件事上却是懂事得叫人心疼。等上了马车,外人瞧不见了,他这才神色怏怏地趴在秦舒膝头:“娘,从前他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从前都不来看我们,现在死了却又给那么多东西?”
在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倘若夫妻不在一起,那必定是那做丈夫的离弃妻子。
秦舒沉默,一时听见外头沙沙的春雨声,忽然无比的愧疚起来,良久这才摸摸珩哥儿的发顶:“他没有不要我们,只是娘亲觉得我们并不合适,故而分开罢了。我们脾气都不好,谁也不肯让着谁……”
她话未说完,手背上滴下一滴泪,听见珩儿带着哭腔嗯了一声:“娘亲,你不用告诉我,水袖姐姐说这是你的伤心事,叫我别问的。”
从前的事,即便是告诉他,秦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他母亲是一介婢女,被他父亲强掳而去,然后便有了他吗?这样的事实,也太不堪了一些。便是后来陆赜对她说娶之为妻,聘以宗妇,难道就可以抵过从前的羞辱、轻慢了吗?
秦舒心里始终对往事耿耿于怀,可是此刻见珩哥儿这般模样,不由得茫然起来,其实今时今日的陆赜比往日已好了许多,倘若肯下功夫,倒也不是不能把他变成能够相处的男人。
秦舒带着这种茫然无所适从的心情,惴惴不安地度过了半个月,应付了锦衣卫三番五次的上门查问。也不知这些锦衣卫看了谁的面子,倒也并不刁难,只不过例行询问。
朝廷上倒还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虽然暂时无人因陆赜之事被牵连,只后宫的苏贵妃因言行无状,被皇帝下旨申斥。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人噤若寒蝉,连秦舒这种人,都知此刻风平浪静,滔天巨浪却即将来临。
这日,秦舒不知怎的,一觉醒来已经是已经是午后,身上出了薄汗,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她披了衣裳,往桌上倒茶吃,便听得外头管事的婆子同秦嬷嬷小声地回话:“内院里平日里倒茶的鸳儿昨日不知怎么的浑身起红疹子,我怕这病过人便请了大夫来,谁知道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没出门子的丫头有了身子,这可像什么话?赶忙拷问了一遍,才知道是票号那边时常来回话的伙计的。”
秦嬷嬷皱眉:“先生宽仁,这样的事情一向由得他们自己做主,只来回一声便成,做什么这样不顾名声?”
那婆子声音叹了一声:“难就难在这儿,那伙计本是有老婆的,连孩子都有了,哪里肯娶那丫头?我还说这丫头最近怎么整日想着睡觉,原是有了。”
秦舒听了,心里咋然一惊,自回京城来自己似乎已经个两个月没来月事了。虽说生珩儿的时候,月子里没养好,这五年里月事就没有规律过。但听那婆子讲话,忽然发觉,自己最近的确也是嗜睡起来。
她一时心里怦怦跳,开口唤了一声:“秦嬷嬷,去请了刘太医过来,我不太舒服。”
秦嬷嬷赶忙进来,问:“可是还盗汗做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做梦总能梦见陆赜,夜半惊醒。
秦舒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挥手:“你去吧!”
刘太医是妇科圣手,即便是下职在家也难寻到人,秦嬷嬷备了厚礼,这才在晚上把人请到小檀园。
寒暄了几句,便立刻把脉,望闻问切,刘太医这种大夫见惯了这些达官贵人的内帷龌龊,寡妇有孕实在算不得什么,脸色如常,伸出两根手指来:“秦夫人,按照日子来算,已经有两个月了。”
秦舒站起来,来回踱步,站定:“刘太医,你是妇科圣手,还烦请您开一副滑胎药来。”
刘太医点点头,提了笔墨写了一副方子,嘱咐:“这药要看着吃,有人一副药就能落胎,也有吃三副药也落不下来的。倘若下红太多,还要再换一个方子。”
末了又写了一副避子汤的方子来,劝:“秦夫人,你这时月份虽小,但滑胎也是极伤身子的,我开一副药你吃着,比落胎强些。”
秦舒知他误会,却也没什么可解释的,谢过了,叫秦嬷嬷奉上一份儿丰厚的诊金,送了他出去。
秦嬷嬷回来,拿着那方子无所适从,问:“姑娘,这……”她不敢对秦舒说什么重话,只转头去拧水袖:“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机灵,姑娘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一声?”
水袖只直愣愣受着,道:“下船的时候是喝了避子汤的,不想并没有用。”
秦嬷嬷望着秦舒叹气:“姑娘,我亲自熬药去,您以后可不要这样作践自己身子了。”
秦舒勉强笑笑:“不会了!”
不过一个时辰,药便被端了上来,秦舒刚喝了一口,烫得厉害,预备晾凉一会儿,就见二门外守着的婆子着急忙慌的跑进来:“先生,先生,锦衣卫来了。”
这两个月,锦衣卫上门查问是常有的事,秦舒皱眉:“请进来便是,何必慌张。”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列鹅帽锦衣的缇骑打着火把从月洞门而入,头前的一个身着麒麟服,他倒是还认得秦舒:“秦掌柜,杭州一别,算来已经五年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在下?”
杭州?秦舒想起来了,这是陆赜带自己去见米壁鹤的时,那位杭州的李十三,她脸色大变,听李十三笑:“看来,秦掌柜已经想起来了?”
李十三道:“我同陆大人是经年的交情,现如今他死得不明不白,旁人糊弄,我既回得京城来,那就得查得清清楚楚。”
从前来问话的锦衣卫并不是他,秦舒皱眉,并不打算承认:“李大人,你说这话我听不太懂,陆大人是朝廷命官,我不过是一商贾妇人,从没有什么交情,他的死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十三笑笑:“秦掌柜,这不对吧,据本官所知,从宣府一直到天津的海船上,秦掌柜一直随侍陆大人,深受其宠爱?”
秦舒冷冷道:“无稽之谈,我在船上,不过是陆大人召我询问大通票号拆借户部款子。”
李十三摇摇头问:“果真如此?”他是自问自答,当下挥手:“还请秦掌柜跟我回一趟北镇抚司,分说明白吧!”
水袖挡在前面:“敢问这位大人,深夜拿人,可有缉拿文书……”她一句话没说完,叫李十三踢出三步远,吐出大口鲜血。
秦舒赶忙把她扶起来,按住她的手:“别问了,既然他敢来,有没有缉拿文书又有什么干系?”
李十三微笑着点头:“还是秦掌柜识时务,请吧,免得我们这些粗人脏了秦掌柜的身子。”
秦舒站起来,转头嘱咐秦嬷嬷:“照顾好珩儿!”
第99章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北镇抚司的诏狱, 所谓奉诏治狱是也,牢房阴冷潮湿,终年不见天日, 只有左右石壁上点着微弱的油灯。甫一进去便闻见臭湿气、血腥气、尿骚味儿。
这里关押的大多都是朝廷命官, 见着锦衣卫缇骑押了犯人下来,有大声斥骂者, 有谄媚搭话求饶者,也有默不作声奉书而读者, 所谓一种官百种人也。
秦舒被押送到甬道最末尾的一间, 进得门去, 见四周都是高高的石壁, 只有北面有一个一尺来宽的小窗户,飘落些外头的春雨。
这个牢房潮湿得厉害, 秦舒坐在一堆散乱的竹篾席子上,鼻尖闻得一股腐肉的味道,过得一会儿便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老鼠吱吱乱叫的声音。
秦舒闭着眼睛, 勉强忍耐,天亮十分这才来了个小卒子, 隔着门摇了摇锁链, 递进来一副斗篷:“秦掌柜, 这是外头人给您送进来的, 我们这儿不比外头, 还是冷的, 要是待得久了, 免不得要得风湿痹症的。”
秦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一百两银票递过去,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