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也不必想,就知道贺芝那边定然会随意敷衍了潘驸马便来找她说话,加上她心中亦有几分羞意,便顺着林相的话摇了摇头:“既如此,我今儿便不去了,让如意好生同驸马说说话,改日再见就是了。”
得了林斓的准话,林相长长出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掩下心中得意之色,当即立断让人去前头拦住了刚刚从外头回来的林文,让这个办事不力的不孝子跑了一趟无边湖。
贺芝正在心里数着数算告辞的时辰,不想张大宝就从外头臊眉搭眼地带回来这么个消息,专程过来传话的林文还一溜烟告辞远去了。
见贺芝一副犹如五雷轰顶般的震惊颓丧模样,一个多时辰都冷着脸极少开口的大驸马潘又安突然轻笑了一声,斟了一杯茶推到贺芝面前。
“看来珠珠说林相不甚欢喜你这个女婿的话是真的。”
潘又安人美如玉,斟茶的动作也是流水行云一般赏心悦目,他眉稍微动,看着贺芝眼神满是揶揄:“不过你也算是得偿所愿,只需再受十几个月的岳父刁难,便好了。”
贺芝大失所望,心里本就空落落,偏偏潘又安这么个从未受过岳家刁难的人还在旁说风凉话。他忍了又忍,勉强吃了一杯茶,便推说屋内憋闷,想邀潘又安出去坐船赏月。
潘又安自然婉拒,只含笑看贺芝自己带着人溜达着下去散心。等贺芝孤伶伶上了船,潘又安方抬手半阖上窗扇,掩住窗外霞光。
他还侧身对着窗外,身后便有人突然出声,语含讥诮。
“堂堂公主之孙,世家正统,如今却要伴乡野蛮妇而眠,不知潘郎觉着这滋味可好?”
第67章 凤凰游 却道故人心易变
潘又安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按在窗棱上, 猛然听到这么一句饱含恶意的话不过略垂了垂眼,再抬眸回身时又是数年如一日凉若寒冰的神情。
“既是故人,又何须藏头露尾, 鬼鬼祟祟。”
潘又安人生得俊美无匹, 声音更是清越如碎玉,成亲那日他在公主府大门外一首《凤凰游》直接唱得佑宁公主自掀了盖头走到他身旁,至今都是京城中人津津乐道的雅事。
这样的天籁之音即便骂人,也自有一番韵律,格外悦耳。被骂之人微微一笑,横贯大半张脸颊的旧疤痕也随之扭曲,迎着潘又安的目光上前两步斟了杯冷茶推到桌边, 反客为主比了个请的手势:“数载不见,潘郎音容不改。”
潘又安清凌凌的眸光在来人身上上下扫了一回,终究是轻轻叹了口气, 慢慢回到桌边与他对坐, 自语一般念了一个名字:“沈谙。”
他的声音虽轻, 来人耳力极好, 倒也听得清清楚楚, 沉默片刻后轻笑着应下:“正是区区在下,可是荒漠风沙太过, 吹皱了我一张面皮, 害潘郎不敢相认?不过北地虽苦, 却不比京中富贵乡蚀骨。”
见潘又安认了自己,沈谙微微刺了他一句, 下意识抬手摸了下面上的疤痕,才哑着嗓子继续说道:“若是淮阳大长公主泉下有知,潘郎您猜她会作何感想?”
潘又安祖父乃是前朝名士, 废帝之姑祖母淮阳大长公主慕名下嫁,夫妻恩爱一生,只可惜子嗣不丰,后来淮阳大长公主与驸马先后去世,潘又安之父见恶于废帝,潘家便沉寂了下来。
只是潘又安父祖皆是享誉天下的名士,潘家虽无权势却有清名。潘又安自幼得父亲亲自启蒙,诗书礼乐无一不精,亦是有名的少年俊彦。
当年各地战乱灾荒还未波及京中繁华盛世,也曾有闲人编过一句顺口溜,道是京中潘郎,江东沈郎。
潘郎自是潘又安,而沈郎,便是沈谙。沈谙出身沈氏,祖上辗转与潘氏有亲,两人少时也曾意气相投,一处坐卧行止,畅谈天下,何等张扬肆意。
忽而一日天下纷乱四起,沈氏所在城池叫乱军攻破,阖族倾覆,独余一个沈谙在京形影相吊,后来又因追随废帝而获罪,流放千里。
而潘氏嫡支仅存潘又安一人,从不曾出仕为官,守着几间旧书典籍在京中清贫度日,直到有一日惊鸿一瞥间叫佑宁公主瞧见,成了新朝驸马。
潘又安年少时以善辩闻名京中,连逢家变国难后却渐渐沉默寡言,只是旧时与他交游密切的王孙公子大多随时局风流云散,佑宁公主抵京后才识得他,便只当他天性如此。
今日沈谙故地重游,连连阴阳怪气说了这许多话只得了潘又安寥寥数字,才惊觉潘又安亦是脾性大变。
他神色晦暗地凝视了潘又安片刻,才讥嘲一笑:“北地烈风催人折腰,可潘郎啖金咽玉,怎也眉头紧锁,郁郁不得开怀?难道堂堂公主驸马,也觉生不逢时,不得舒志?”
沈谙自认言辞如刀,潘又安听在耳中却不过是过耳清风。身具前朝皇族血脉,又做了新朝驸马,多少人明着赞他天下第一美男子,暗中鄙薄不堪,他这些年又有什么话不曾听过?
看穿了沈谙眼底的那份快意与释然,潘又安轻轻摇了摇头,白玉般的手指握住茶杯,将那杯早已冷透的茶泼在了地上。
沈谙面色微变,正要开口,潘又安竖起一指轻轻碰在口鼻之间,沈谙便不由自主禁了声,沉默看着他另从炉上拎了一小壶沸水来,取了两只尚未用过的杯子为彼此各注了一杯白水。
“陛下恩德,有意赦免一批前朝官吏,公主仁义,受我所托添了你进名册,这是公主于你的恩义,你以后莫要再口出不敬。”
潘又安捧杯轻轻吹着,蒸腾而起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眸色,也让他的嗓音多了几分暗哑:“你为报家仇入仕,可前朝末年是个什么景象,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若是凭着那些人,屠戮沈氏的贼人怕是至今还逍遥法外,横行无忌。”
“借陛下之力,那群乌合之众早已尽数伏诛,你又何必执着于旧朝?昨日事已去,就当是为父母亲族,你今后也该好生保重。”
“况且退一步说,”潘又安挑眉,笑容很有几分无所谓,依稀带着一丝当初打马过京华的翩翩少年意气,语调却蓦然冷了下来:“我潘氏沦落,你沈氏倾覆,难道不是废帝暴虐无能造下的孽果?便是我祖母再生,又能如何?”
沈谙坐着潘又安派去的马车一路南下归京,还当潘又安心怀旧朝,不想他竟说出这一番话来,整个人都有些怔愣,半晌后突然大笑出声,前仰后合,眼角都挂了些泪痕。
“好!好!潘郎通透!我所不及!”沈谙口中嘶声叫好,却随手就将潘又安斟得滚水打翻,因几年劳作而黝黑干裂的手背都被烫出一片红痕,他却仿佛觉不出痛,瞪着潘又安的眼神几欲噬人:“你这番高谈阔论留给潘氏列祖列宗听去吧!”
“潘氏玉郎,也不过一躲在妇人裙下的懦夫!”沈谙猛地起身,冻疮尚未痊愈的手指直直指向潘又安眉心:“你自己躲在朱墙之内假做清高,全不管故人死活,便是依旧绸缎绫罗裹身,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道不同不相为谋,沈某欠你一条贱命,你随时取走便是,只是要我向你一样对着贺氏一族摇尾乞怜,却不能够!”
沈谙满是风霜痕迹的面庞上尽是决绝之意,潘又安容色却依旧十分平静,他轻轻饮了一口杯中清水,方淡淡开口:“你不欠我什么,我不过举手之劳,自此天高地阔,还请你多加保重。”
“凡有筹谋,勿忘沈氏一族唯系于你一身,言尽于此,仅以此无味无根之水别过。”
连佑宁公主这位枕边人都当他爱茶如命,也只有潘又安自己心中明白,他如今独处,倒是常常煮一壶清水,于寡淡中寻点滴真味。
沈谙目光阴沉盯着潘又安瞧了许久,末了他轻蔑一笑,一言不发转过身就推开门扬长而去。
等沈谙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佑宁公主便捅开窗户直接从另一侧的静室翻了进来,一面拍打袖口蹭上的些许灰尘一面抱怨:“安郎,这姓沈的真不是个东西,枉费你让福叔辛苦接了他回来。”
潘又安素性喜洁,佑宁公主怕他嫌自己粗鄙,直拍得两只手掌掌心通红才小心翼翼走到桌边坐下,探头去瞧潘又安煮茶。
潘又安被盯得手下一抖,茶便放得多了。他推了推佑宁公主伏在他耳畔的脑袋,无奈道:“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吃了这么浓的茶,你晚上又该闹了。”
佑宁公主趁机蹭了蹭他的掌心,犹觉不足,撇撇嘴嘟囔道:“睡不着我就舞剑给你瞧,就怕你早就瞧厌了。”
潘又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哪里有人夜半三更舞剑?罢了,你若是当真睡不着了,今日倒是真有件正事与你。”
“我这位老友沈谙,背后的水怕是不浅,你要是无聊,便多派点人手盯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