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兹城的最有智慧的两个人物,一对狐族叔侄死了。
这件事恐怕和失去阿兹城,甚至比那还严重得多,回撤至此的部落勇士在最初的震惊茫然后陷入了恐慌。
熊族兽人把那个女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白色的猫女在他巨掌下拼命挣扎,面孔涨成了紫色,在她完全窒息,阿兹城的前城主把她一甩甩到数步之外,怒吼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在泥地上滚了几圈,曾经柔顺的长发盖住了她的大半面孔,受损的喉咙发出艰难的呼吸声,“……我……我……”她用嘶哑的声音颤抖着说,“我……不知道……早上、早上安塞来了,他,他和……和大人,吵架,我被赶,赶出来……我在外面……我没有看见……”
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滚落,跪在地上检查尸体的狐族这时候抬起头来,掌心向上托起一枚黑色的尖刺,悲愤地说:“是毒!”
作为侄子的安塞将毒刺扎进了叔父的心口,愤怒的戈尔兹用人类的匕首投中了侄子的大腿,刀锋切断了大血管,两人用最后的力气掐在一起,最后双双倒在血泊之中。这是兽人们查看种种痕迹之后确定的。
什么样的仇恨,让这对情同父子的叔侄如此争斗?
没有了他们,还有谁能面对兽王的可怕怒火?
所有人都知道回去必将受到惩罚。耗费无数心血与财富建立起来的阿兹城一夕之间落入敌手,苦心准备了整整一年的手段没有一样能抵挡人类的脚步,雷霆从头上打下,土石在身周炸裂,战友转眼间就化为血肉碎末,眼睛难以捕捉的钢铁碎片切割其余人的肢体,一层层的厚重高墙在那时没能庇护它的建造者,反而使阻碍了奔逃的脚步,许多勇士惨叫着被同伴推倒,一个个践踏而过,城中道路遍布血的脚印……那些场面如今想起都令众人心悸。固然那些人类没有斩尽杀绝——人类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但他们只是赶他们出阿兹城,连受伤不太严重的俘虏都放走,通过这些俘虏之口,逃跑的兽人们才知道人类不许他们再回阿兹城的禁令。
这是惨重和耻辱的失败。但在愤怒和痛苦之后,他们又不得不接受这个血色的命运,他们之中的许多人,如熊族城主这般,除了性命已经没有什么能偿还的,他也愿意将其他人的失败包揽到自己身上,然而只要想到王座上那头噩梦般的凶兽,其他人就难有幸免之心。众人之中,只有这对掌握了许多人类技艺的狐族叔侄能为他们争来真正的生机。
他们是如此聪明,能够通过长久的观察,发现那些入侵的人类中真正的天赋者极少,所以他们不是以单纯的暴力征服和改造部落,而是用难以抵挡的利益诱惑兽人们背叛。为了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些人类在坎拉尔部落做了许多看似无用之事,让惯于放牧狩猎的兽人驯化到土地上轮转劳作,然后从中挑出听话之人来授予更高明的制作技艺。飞一般建立起来的坎拉尔城只是一个圈舍,真正将人们绑在那城中的不过是人类给予的利益,那些丰富的食物和舒适的生活是甜美的诱饵,将人们像飞虫一样吸引过来。
阿兹城诸人口头上对人类的这些作为十分嘲讽,但私下他们又要承认这样的诱饵确实难以抵抗,至少拉塞尔达这边绝无可能拿出与之相比的条件来将子民重新争夺过来。不过那些人类在这些事情上投入了如此之多的时间和人手,可能是因为自大,也可能是这些人类力量不足(如今事实证明这种猜想是个笑话),阿兹城在坎拉尔对面的原野上建设时,那些人类只是在远远的地方查看了一段时间,然后双方设立岗哨,互相提防,再后来人类将哨位全数交给坎拉尔城的兽人,戈尔兹大人才能顺利地派人去联络那些部落首领,从他们手中获得人类的种种消息,然后用十分技巧的方式,将人类撒播在这里技艺一一窃来。
即使明知这些技艺可能不过是人类施舍的残渣剩骨,在戈尔兹大人将它们通过奴隶之手实现的时候,阿兹城的众人仍然激动不已,尤其是戈尔兹居然通过那名妾室学会了人类特有的文字,通过一名忠诚于帝国的部落首领得到一本记载了炼铁之术的手抄本后,戈尔兹迅速将它转为兽族的语言,命亲信送回了帝都——就算阿兹城已不幸陷落,这份功绩也足以掩盖他们的惨败!
因为人类对他们如此痛击,是因为他们“兴旺的秘密”被窃走了……
人类拥有的诸多高深技艺,约束属下及驯化他人的能力,在双方还未交锋的时候,一直死死压着阿兹城的兽人的精神,来到这里的兽人无论心中有什么仇恨和欲望,时日越长,他们越不愿意再跟同伴谈论对手是如何富有智慧,慷慨守信,刚刚得到那份手稿的时候他们甚至怀疑这是否人类设下的陷阱,直到戈尔兹们通过艰难的尝试,炼出了真正的属于他们的精钢,才把他们从丧气中完全解脱出来。有了精钢,良种和操训的秘法,即便他们暂时还不能赶走那些人类,难道就不能在别的地方夺回他们失去的土地和人口吗?
他们在这里损失一座必然要失去的小城,不过是人类所谓的“学费”而已。
然而戈尔兹他们死了。在无谓的争斗中死去了。
这里没有人真正懂得那些人类的秘法了。
近乎绝望的空气笼罩众人,怀疑和仇恨的种子在人们心中播下,在远处窥视的羚族族长全身都僵硬了,他那双惊惧的眼眸倒映出的,是一群即将撕咬起来的野兽,这个时候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白色毛发的女人。她跪伏在地,其他人已经当她死了。
她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沫,用还在颤抖的手理开额前的长发,慢慢抬起头来。
“我记得。”她说,“我记得他们的秘法。”
“……什么?”熊族城主怀疑自己的耳朵,他低头再度看向她。
“我……曾跟随在那头白狼身边,受他的教导。”她慢慢地,为了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发出来,她用力得额角都冒出了青筋,“我会使用他们的文字,为戈尔兹大人他们抄写过皮卷,所有抄写过的东西,我都记得,大人们他们谈过的秘法,我也一样记得——”
“什么——”有人叫了出来,熊族城主伸手抓向她单薄的肩膀,伸到一半才僵硬地停下。
“你说的是真的?”他小心地问。
“完全为真。”她说,“只要你们给我一些皮卷,我可以用戈尔兹大人他们的笔吗?”
羚族族长发现,惊人的事情发生了,死气像阳光下的霜冻一样迅速离开了那些勇士的身体,他们用完全不同的态度把白色的女人扶了起来,一名狐族给她的脖子上药,其他人给她找来两个树墩,又搬来一块石板,这些粗壮的男人们围着她,在她在皮卷上写下神奇的咒语后,他们发出一阵欢呼。
经历了如此惊险的转折,这些勇士很快就收拾了东西离开这丧气的部落,拔营前他们还想用羚族族长的性命来一场祭祀,是白色的猫女阻止了他们,捆得像条虫子的老族长在烧黑的土地上感激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远远地,这个年轻漂亮又好心肠的姑娘转回头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有些奇特的笑容。
莫尔——可能在今天之后她不再叫莫尔,要叫秘法之女——的目光从那名无用的羚人身上滑了过去,投向更远处。在山丘和原野背后,是她的家乡,她命运改变的地方和改变了她命运的男人。在完成一次近乎不可能的刺杀,并将之伪装成争斗互杀蒙骗过众人后,她对留在她身后的那些人已经没有任何仇恨了。
她想起那个男人对她说:“你是女人,你的肩膀天生就不如男人宽阔,手脚不如男人有力,但让人成为人,不是野兽的不是力量,而是生在你肩膀上的这个脑袋。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天生就有智慧,天生就会利用各种力量来征服自己的敌人,当我们还在用狩猎和掠夺来生存的时候,力量的差距决定了男人和女人的职责,但当我们能用这样的一根杆子撬动这样沉重的东西,体力上的一点距离就不能再决定一切了。”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再用自己的脑子想想”。
她用自己的脑子想了很久,可是除了嫁给他她什么都不想要,后来恶意蒙住了她的眼睛,直到去了阿兹城才清醒过来,但她已经不能再回到那头白狼身边——戈尔兹这个恶心的狐族不会允许,她的家人和族长不会允许,她心中那强烈到几乎破骨而出的不甘也不允许。她用上了从伯斯那学到的一切,加上自己的身体,在两名狐族中周旋许久,每当难以坚持,她总能听到对面的消息,然后以此作为自己的勇气,她把自己当做被授予重任的探子隐藏在仇人身边,用献祭一般纯粹的精神去侍奉那两个男人,也用自己的双眼和双耳记录自己能接触到的一切,她用长久的忍耐来等待发出致命一击。
她没想过自己能如此成功。
他们对她几乎不设防——一种因为轻视,因为完全掌握了她的身心而产生的不设防,他们至死仍不能相信她居然在这时候背叛,明明她那美好的身体上还有火伤未愈,那是逃出城时为了保护记载了人类技艺的秘卷而受的伤,可她不仅背叛了他们,还因为涌上心头的狂喜差点止不住笑容,是熊族城主的凶暴帮助她完成了接下来的事。
他们说她会受到非常严密的保护,会受到兽王的十分重视。她觉得自己死过两次,一次在离开坎拉尔城时,一次在这个部落里,她两次都活了过来,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完全不同。
她又看向云雾蔼蔼的前方。
她忽然期待起那个未来。
她是个女人,需要男人是一种本能。那远方的都城中,有一位兽王……
自己曾经带过还失败了的学生居然能把人生过得如此充实,是抱着述职兼放假的心态回到工业城的伯斯完全想不到的。走下火车的他首先迎来的是一个带着清新气息的,充满弹性的拥抱,松开他的维尔丝勾着嘴角,把帽子摘下来挂到他的耳朵上,伯斯连忙接住往一边滑下的帽子,刚刚弹起的耳朵又是一凉——被人吹了一口,他皱起眉,看向对面身高比他略差一点的……朋友。
维尔丝温柔地看着他,“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伯斯把她的制服帽子重新盖回去,“我回来了。”
除了有极大情报优势的维尔丝,没有其他伯斯的熟人在站台上了。行政区离车站并不是很远,他们隔了好几个月再见面,很快又要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出站后他们没有选择哪一交通工具,而是慢慢步行,即使路上只交流了一些不太重要的话题,来到行政楼下又要告别的时候,两人都有些遗憾路途太短,时间太少。
“我知道你积累了不少酒的份额,”维尔丝问,“过两天我能去你那里拿点吗?”
“你完全不用这么客气。”伯斯说。
维尔丝对他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斯卡在楼上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