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晨歌走进珠帘之后,这才清晰地看到皇帝的容貌,她此前在只祭天仪式上远远望见过一次傅弈亭,看不真切,今夜近见,她不禁暗自感叹,这年轻皇帝剑眉入鬓,眼如漆潭,鼻若陡峰,竟是如此英俊,只是神色有些委顿,想来是病中的缘故。
贺晨歌将黄玉脉枕放到案上,又拿出一张洁白的丝帕,皇帝依旧不说话,只将手腕放上去。
贺晨歌将丝帕放在他腕间,搭手上去,便觉指下挺然,势道强硬,数脉急促,定是心肝火旺,但好似也不大严重,吃药调理一番应该就无碍了,她继续抚着脉问道,陛下平日里是否有目赤、多汗、耳鸣、易怒等症状?
傅弈亭这才缓慢开口,这些都不打紧,主要是受不住热,起先是四肢莫名麻痒,朕没放在心上,但现下有时五脏六腑也跟着痒起来,严重时还晕过几次已四年之久了。
啊!贺晨歌听了不禁震惊,从脉象上看,远不至有这些古怪的症状,皇上这病倒是奇了。
又是肝火旺、心火旺?傅弈亭看着她的神情,嘲讽一笑,抽回手来,又要开龙胆泻肝汤了?没用的东西,朕就知道指不上你们,你走吧!
陛下且慢!贺晨歌本就是好强之人,哪听得这话,也不管对方是皇帝,径直把那人手拉起落到玉枕上,也顾不得放丝帕,再让臣把脉一试!
反了你了?!傅弈亭瞪着双目,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个太医所为,怎么他宫里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放肆?!
陛下,陛下,就让她一试吧!汤城突然跪倒在地上祈求道,死马当活马医我瞧贺大人是医术精湛的。
傅弈亭压着火气,没抽回手来,对贺晨歌道,你今日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朕明天就让你离开太医院!
贺晨歌默默腹诽,你以为我稀罕在你这皇宫里呆着么?求之不得!
她正这样想着,突然狠狠一惊,她发现皇帝脉象的邪热之中混杂着一股隐刺般的挑动,似屋漏,又间或有紊乱虚浮之感,这是方才她根本没有察觉的,想必是皇帝这会子动怒才显示出来,她急切地去捕捉那种虚浮的挑动,心里不禁狠狠一沉,这分明是隐秘的败绝之相。
但皇帝的身体底子明显是好的,却出现这种状况贺晨歌心里有了个可怖的揣测,她不知当不当说,如果说出来,自己或许性命不保。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贺晨歌犹疑片刻,突然想妙应真人这句箴言,眼眶已然红了,她作为医者,当有实言相告的责任,无论对方是谁。
此时她已经做出了抉择,缓缓放开了傅弈亭的手腕,陛下,臣猜测您体内有隐毒。
不出她所料,皇帝和汤城都惊得目瞪口呆。
贺晨歌继续说道,既是从四年前便开始的,想必那时候陛下体内已然有毒了,只是还没扩散开来,现下想来是
皇帝没答话,他显然还处在极度的震惊中。
贺晨歌又上前一步,臣斗胆请皇上卸衣,以验证臣的猜测。
一旁的汤城又瞪大了眼睛,这姑娘的胆识实在过人。
傅弈亭此刻却没再驳斥她的要求,直接脱掉了自己的龙袍,英武精壮、肌肉分明的上半身裸露在贺晨歌面前,还有股沉重的松香之气隐隐拂过来,贺晨歌毕竟是个年轻女子,一忍再忍,脸还是红了起来。
请陛下卧躺。贺晨歌深吸口气,将银针刺向傅弈亭胸前之膻中穴,轻轻扭转,果然那针孔隐隐变黑,她捏着针的指尖几乎都抖了起来,而将针撤出,那抹黑色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汤城看得瞠目结舌,贺太医,这是什么毒?如此隐蔽!
我才疏学浅,当真未曾见过,就是医书上,也没有这样的记载。贺晨歌将那枚银针收入囊中,只能拿回去研究一下她其实内心已不报希望,这制毒者行事如此缜密隐蔽,定是用了多种毒草,猜错哪一种,这毒都是没法解的。
贺太医,朕还有多少时日?傅弈亭冷静下来,披上自己的外袍,缓缓问道。
贺晨歌咬咬牙,如实答道,这种慢性的毒,已发作到中期,如不解毒,恐还有不到五年的光景臣先开些舒解的方子陛下用着试试,不知能否有所缓解。另外,陛下现在的饮食要格外精心,若再摄入毒素,恐怕
五年,南北统一只怕不够。傅弈亭苦笑一声,又抬头打量起这位年轻女医,威严间带了些赞许,你倒当真较他们精心,朕赏你黄金百两,今日之事不得外传,想必你也是有分寸的?
贺晨歌见他这种景况还念着南北统一之事,心里不禁一涩,臣自然明白,此事不会吐露半字出去。
汤城,送贺太医回去。朕想独自待会儿。傅弈亭放了帘子下来,汤城应了一声,便与贺晨歌一同走出寝殿。
孤月被闇然浓云所闭,重楼斗檐都幻化为玄英色的寂冷叠影,灯柱上的淡寥火光已点不透这漫漫长夜,抬软轿的侍卫也不见了,他们二人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贺晨歌只觉头脑中很乱,一颗心脏还兀自乱跳,却听旁边的少年低声抽噎,几乎无法遏制。
贺晨歌不禁叹道,你与陛下的感情倒是深厚。
他曾救过我两次,说来也是缘分汤城回忆起这几年跟随傅弈亭的经历,再想到今日噩讯,心里已是万般酸楚,万岁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我看不透他在秦地时纨绔浪荡、极尽享乐,那时天下人恐怕都想不到他会成就如此大业,当初的恣意妄为,许是掩饰,也许是后面有所转变,倒也可贵后来伴他左右,曾觉得他居高临下、刻薄寡恩、急躁易怒,可细思之下,才觉他其实待我如兄长般真切
贺晨歌扭头去看汤城,见他涕泪已流了一脸,从怀中拿出张手帕递给他,先别难过了我会尽力的。
汤城接过手帕去拭泪,嗅到那上面少女的体香,才发现自己将人家手帕弄脏了,脸一下子红了,我回去洗了给你。
贺晨歌对上他浓眉下面赤诚的黑目,不禁有些失神,她摇摇头,加快自己步伐,一张手帕而已,无碍的。
两人一路没再言语,临到紫苏阁前,汤城才轻轻将贺晨歌叫住,贺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尽管说。贺晨歌很爽快。
我想随您学医汤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