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段话说下来,方云谏精疲力尽。
他又开始出神,像是回到了那个夏天。闷热,潮湿,有台风袭来。他坐在窗子旁边,长长久久,孤孤单单。
后悔吗?
方云谏扪心自问。
但他站在许多年以后,回望当初,当然可以说一句“如果……就……”,可站在当时,面对找上门来的方世林,方云谏母子又能做些什么,才能从这一切中避开。
他忽然再开口,说:“如果那个人可以晚一点递材料。”
庄晏眼皮颤动。
方云谏喉结滚动一下,喝下杯子里最后一点酒。
酒是庄晏选的。为的是庆祝,情调,喝进口中也是绵软甘醇的香。可在就方云谏尝来,又只剩下苦。
他说:“或者早一点。只要不是那天,那个时候。我和我妈没来得及搬过去,或者我们已经离开了。”
如果。
如果。
方云谏闭上眼睛。
他感觉眼眶发热。到底没有忍住,落了两颗眼泪。
方云谏深呼吸,调整心情,尽量露出一个微笑。
他对庄晏说:“我一直觉得,我妈可能猜到咱们两个在一起了。”
他未想到,庄晏仿佛也在因为自己的话走神。
一句话出来,庄晏久久不答。方云谏的眉尖拢起一点,叫了一声庄晏的名字。这次,庄晏听到了,询问他。方云谏就把自己的话重复一遍,又说:“但她一开始没想好,要怎么和我谈。到后面,又事情太多,没办法……我当时想得太少,还和她说,和你商量过,要填什么志愿。”
庄晏听着,过了片刻才说:“这样啊。”
这是在方云谏心底压了许久的伤。
把伤口撕给别人,的确十足痛苦。可当下,方云谏看着桌子对面的男友,又有了一种奇怪的温柔。
他看出了庄晏眉眼间的一点哀伤,想,这一次,总算有人和自己一起承担。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孑然一身。他今日过得很好,升职加薪近在眼前,情场事业都有得意。也许永远都走不到方世林从前的位置,但方云谏所求所愿原先便不多。他安静地想:我有庄晏了,庄晏给我一个家,我很快活。
所以方云谏又开口,说:“她一定会高兴。”
话音里带着十足的笃定。
但这一次,庄晏什么都没有说。
大约是因为醉意翻腾而上,方云谏开始看不懂庄晏的神情。
他的男友面颊抽搐一下,神色显得渺远。好像他并不是在方云谏面前,与方云谏咫尺之遥,而是到了颇远的地方。
方云谏心里有了疑问,便问出口:“庄晏?……你还好吗?”
他见庄晏吐出一口气,显得很克制,说:“没想到阿姨是这样没的。”
方云谏心尖颤动一下。
庄晏说:“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方云谏想要分辨庄晏此刻的思绪。是难过吗?因为庄晏也见过妈妈,吃过妈妈亲手做的菜,与母子二人一起到了新年市集购置年货。又有方云谏在其中,骤然听到当年详情,难免会有波动。
但他想不清楚。
他见庄晏克制地闭了闭眼睛,然后说:“云谏,明天咱们就去看阿姨吧。”
方云谏一怔,下意识说:“可是家具——”
大部分都约了明天送来。
庄晏断然道:“改时间。”
方云谏听着,半是动容,半是踟蹰,说:“方便吗?我节后就要上班,可能比较难请假。”
庄晏看他,嘴角扯动一下,露出一个微笑来。
方云谏觉得,这个笑容应该是安慰的意思,虽然他未从中看出什么温度。
庄晏说:“方便,怎么会不方便?”
方云谏便说:“好。”
庄晏仿佛还说了什么。但接下来的事,方云谏已经不太记得了。
他第二天醒来,细细去想,觉得自己昨夜其实未喝太多酒。平日酒桌上也有应酬,哪有那么容易醉。只是兴许情绪上头,这才有所不同。
他出神,而后听到门外声响。这间屋子的确安静,位置明明不算荒僻,但小区里住的人不多。光是庄晏屋子这个楼,据方云谏这一个多月来的居住感受,也仅仅住了三分之一不到。
但室内隔音又的确一般。外间有什么动静,卧室都很容易听到。
方云谏分辨了会儿,觉得是庄晏提前醒来,准备早餐。
他一哂。昨夜讲起过往,方云谏只当自己要做噩梦。但到最后,竟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
到这会儿,外间的阳光照进来些,落在面颊上。虽说是冬天,清晨的日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暖。但方云谏还是觉得,一股暖流淌入心间。
他怀着复杂心情,起床洗漱,然后去厨房看。尚未走进,就嗅到香气。
庄晏系着围裙,正在煎鸡蛋。
这一般是方云谏的任务。来这儿住这么久,他还第一次见庄晏下厨。
这让方云谏惊喜又意外。
他靠在门框上,笑着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庄晏没有回头,而是说:“起得早,顺手就做了。”
方云谏看着男友的背影。室内有空调,温度不低,所以庄晏只穿了一件衬衣,另有马甲。他的男友猿臂蜂腰,不再是当年那个打个篮球就能崴了脚的高中生。这些年里,庄晏应该没少锻炼,才能有这副精壮身材。
今日有特殊打算,方云谏不至于因眼前一幕心猿意马。他只是觉得高兴,突兀地说:“庄晏,我现在觉得——”
庄晏回应:“嗯?”
方云谏说:“好幸福啊。”
庄晏一顿。
方云谏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庄晏,下巴搭在男友肩膀上。
他说:“我真的,呼,觉得太好了。”
这话来得突然,但方云谏情绪到了,讲话便坦然直白,说:“我现在特别庆幸,那天去了学校一趟。”
他的角度,一偏头,就能看到男友的神色。
庄晏像是笑了下,说:“马上就要教师节了,你到学校附近,肯定会去看老师的。”
方云谏说:“对。你说,咱们两个是不是很有缘?”
庄晏安静片刻,才说:“可能吧。要是我和你没有坐同桌,可能也没有现在这么一遭。”
方云谏沉思:“要是咱们没有坐同桌,嘶,我不就没男朋友了?”
庄晏:“……”眉尖拢起一点。
方云谏:“算了,不说这些——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庄晏回神:“什么?”
方云谏叹口气,亲一口庄晏侧脸,怜悯道:“鸡蛋糊了。”
庄晏眼角抽了抽,无言以对。
他难得下厨一次,结果也不太成功。到最后,依然是方云谏出场。
昨夜喝了酒,未准备什么。今日要去公墓,这会儿再熬粥也来不及。方云谏打开厨房,摸着下巴端详里面的食材,顺口说:“回来的时候,咱们去一趟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