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碧江不声不响走到他身边,悄悄递出一块帕子,江离也没客气,道谢接过,用来擦拭额头汗湿黏雪的狼狈。
暗色中风声稍小,但雪依旧纷纷扬扬,众人满头满身都是霜白,云未思顺手帮长明拂去肩膀落雪,倒也无人注意迟碧江和江离之间这么一个细小的互动。
江离脸色难看,不全是因为刚才耗力过甚,而是他说话的时候灵光一闪,顺带发现了问题。
每个人布阵手法都各有出处,难免受了所在宗门的影响,江离以剑修为主,平日里落梅真人也并未传授他布阵破阵,他全是从藏经楼所载阵法典籍上自学的,譬如他在红萝镇布下的九灵和合阵。
那本典籍上记载,此阵是万剑仙宗第二代宗主于锦千所创,九灵取自九种自然衍生或人为之物,分别是石、水、树、土、瓦、雪、玉、金、灯,与一般五行相克相生不同,很少会有人用雪和瓦这两样东西入阵,因为雪是会融化的,而屋瓦则是百姓人家再寻常不过的物事,江离当时看到此阵,便有突破寻常局限,如入新天地之感。
但这样冷门的阵法,如今也被豁开缺口,破阵之人似乎对这个阵法了如指掌,早有所料,这正是问题所在。
如果不是万剑仙宗弟子,又正好去藏经楼看过九灵和合阵,又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阵眼,逐一击破?
难道果然是姚望年?
这么多年了,如果他真的没死,还引来妖魔精魅,将红萝镇变成修罗地狱,又是为何?是为了杀自己吗?
江离想不通。
他对这位大师兄既有失望,也有情义留恋,内心深处他始终不相信对方会变成在黑暗中苟活的魔鬼,那本不该是这位天才的下场。
迟碧江见他怔怔不语,只当他懊恼自己阵法被破,忍不住道:“我对阵法略有心得,道友这一手布置,的确精妙非凡,说不定对方只是碰巧误打误撞才破解的。”
江离摇摇头,不知怎么解释。
云未思倒是猜出他的想法了。
“你怀疑是姚望年干的?”
“是,为今之计只有把他找出来当面对质,才能弄明白。”
阵法有缺陷,就得补上,长明如今记忆有失,帮不上忙,江离并非专精破阵,对此也有些犯愁,正好迟碧江自称出身万象宫,于解阵布阵上有些心得,江、迟二人一讨论,寥寥数语大有相见恨晚之势,迟碧江主动提出帮忙修补阵法,一行人商议之后,决定分道扬镳。
眼下这些精怪尚有忌惮,无法大规模侵入,少数精魅在镇上杀人,也很快能被抓住,江离跟迟碧江先在此修补阵法缺口;九方长明云未思二人则在镇上寻找漏网之鱼——先前邢捕头说,老何突然反口指认云未思他们杀了何氏商队的人,两人也想去见见老何,看他是遭逢变故突然失了心智,还是别有内情。
至于孙无瑕,迟碧江不放心客栈里的长宁郡主,便让孙无瑕先回去客栈歇息,顺便在长宁郡主身边保护她。
换作以往,孙无瑕见迟碧江和江离一见如故,早就恨不能拆散他们了,但眼下他没了一条胳膊,师叔贺柏也因救他而亡故,他整个人失魂落魄,也不知将迟碧江的话听进去没有,胡乱应了一声就往客栈方向走。
街道空无一人,近来精怪肆虐,血案频频,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连蜡烛都不敢点,一眼望去,除了屋檐下零星几盏灯笼还在寒风中晃荡颤抖之外,许多屋子门窗紧闭,乍看过去像无人居住。
孙无瑕抓着自己另外一边空荡荡的袖子,脚步虚浮,凭着本能来到客栈门口,在灯笼映照下模糊认出名字,他木然拍门,里面传来一阵骚动。
“谁啊?!”有点耳熟,像是客栈伙计的声音。
“是我,住客!”孙无瑕粗声粗气。
听上去里头人似乎不少。
也是,这几天客栈出了何氏商队的人命,住客们走也走不了,睡也睡不着,索性三三两两聚在大堂,扯些闲篇,左右还有人陪着,也不怎么害怕了。
里面悉悉索索,似乎还在迟疑,孙无瑕很不耐烦,用力擂了几下门之后,终于有人开门了。
孙无瑕一看见来人,就愣住了。
“师叔?”
贺柏的视线落在孙无瑕胳膊上,也大吃一惊。
“你怎么回事,出去一天没个音讯,你胳膊?!”
他一把将孙无瑕扯进去,捏着袖管悲痛欲绝。
“是谁干的!”
“是狐精,我跟迟道友一起出去,我们在山间遇到狐精了……”孙无瑕还有些恍惚。
师叔没死,那他们在山里遇到的师叔又是谁?
难道他们是被狐精的幻术耍了?
贺柏沉痛道:“你这样,我回去怎么跟你师父交代,你还怎么去千林会?”
“我……”孙无瑕张口,发现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不知道……”
他出来之前,雄心勃勃,想在千林会上一举成名,但进了江湖之后,他发现从前的自己很狭隘,不光九方长明这等无名小卒都能给自己下马威,面对狐媚精怪他更是束手无策。
“师叔,要不,我们明日还是回去吧!”他苦涩一笑,嘴角悲凉。
贺柏皱眉道:“大丈夫焉能因为一点小挫折便打退堂鼓?便是没了一条胳膊,你也还是师兄最看重的弟子,走吧,先回去休息,有什么事名字再说!”
孙无瑕任凭他拽着自己往里走,脑子乱哄哄的,也不知道转过多少念头。
直到几声狗叫,把他心神猛地提拎回来。
身形娇小的狗子不知何时蹦上桌子,从这桌蹿到那桌,打翻了许多碟花生米,又冲着孙无瑕死命狂吠,虽然叫声毫无威慑力,但它制造的混乱足以让众人措手不及。
“哪来的狗啊!”
“快捉住他!”
孙无瑕看着视线范围内,黑色狗子到处蹦跶,旁人非但抓不住,还被它带起的混乱绊倒,乒铃乓啷歪了一大片,他迷迷瞪瞪的脑子被这么一打断,好似清醒了点儿。
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怎么如此冰凉,如此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