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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1 / 2)

杨宝莲蹲久了,腿麻的厉害,她站起来活动筋骨,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杨妮儿住得西边屋子忘记拉窗帘,日头愈来愈烈,灼热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气温愈发高,杨宝莲的额头密密麻麻沁出一排排汗水。

她慢腾腾挪进杨妮儿的房间,机械地去拉窗帘,杨妮儿的房间干净整洁,床头柜上只有一盏陈旧的台灯,蓝白格子的单人床床单,一条薄薄的同色毯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杨宝莲木木地站了会儿,她还穿着那件晚礼服,背部裸露在空气里,没有一丝凉意,也没有感觉,只有麻木和空洞。

她转身想要离开,带上门的那一刻,忽然看见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没有关严实,隐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里面有浓浓的红色。

鬼使神差般,杨宝莲又回进房间里,她用力抓着抽屉的把手,把那只抽屉拉开,那团浓浓的红色,赫然跃入眼帘。

她惊得发了魔怔,那块红布,尘封在记忆里整整二十四年,她以为今生今世,绝无可能再见,可是,世事翻翻复复,反手之间,命运就像掌中的手纹,纠缠曲折,可结局摆在那里,谁都没办法挣脱。

杨宝莲颤抖着手,一点点打开那块红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一年,她才八岁,上小学二年级,会简单的汉字,母亲告诉她,妹妹的名字,叫做“杨妮儿”,让她取了丝线,缝在红布上,父亲已经等在门外,牛车也已经雇好,他们存了最后一点点善心,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将女儿直接往山腰子上一扔,说得好听叫做生死各安天命,可只要是个人,都明白,那就是条死路,有去无回。

父亲在门外一声声地催促,天快亮了,他还有几里地要赶,他要趁着天亮前,把这个他们早就决定好弃养的女婴,扔去西宁市里福利院的门口,那或许是条活路,最起码,能保住命。

杨宝莲用手抚摸那些字迹,时隔多年,她发现自己依然记得每一道横、竖,还有那些撇、捺,她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慌和手抖,她绣下“1973.8.8”,还有“杨妮儿”三个字,那些字迹,潦草,慌张,尘封在脑海中多年,时间久到她早已忘记了内容,忘记了妹妹的名字,才会在两人相逢时只是觉得熟悉,可是,当她同它们再次相逢,记忆像火花一样乍然苏醒,一切都渐渐清晰,原来,命运同她开了巨大的玩笑。

杨宝莲哭得肝肠寸断,眼泪将那块红布染湿,她痛苦哀嚎,张着干枯的双唇,发不出一个字。

她将那块红布,贴身塞进晚礼服里,似乎只有挨着身体,她才能感受到多年重逢的刻骨喜悦,她颤抖着身体,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发抖,她没办法克制,也不想克制,大悲大喜的双重打击,她几近疯癫。

她再一次扑上电话机,哆哆嗦嗦地拨通办公室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响铃声,杨宝莲几乎窒息。

很快,郑红萍的声音响起,“喂?”

杨宝莲焦急到近乎焦躁,“红萍,红萍,我找妮儿,我要找妮儿,你让她听电话,我要找她。”

郑红萍正在吃中饭,她不太去食堂吃饭,说那是猪食,时常自己带了饭盒,放在食堂里的蒸笼里热了来吃。

她没听出杨宝莲声音里的不对劲,只说:“杨妮儿跟着陈总去中山大厦工地视察了,对了,本来该你去的,打你一上午电话没人接,你干嘛去了,我和杨妮儿都挺担心的…”

话还没有讲完,听筒里已经传来“嘟嘟”的挂断声,郑红萍扯了扯嘴角,脸上写满嫌弃,“一个个,成天神神叨叨的,早晚都得折腾出毛病来。”

杨宝莲从家里冲出来,两只鞋子都没穿对,一只脚还穿着拖鞋,另一只脚穿着只平跟凉鞋,她在小区门口拦下一辆计程车,披散着头发,形同疯妇。

“去中山路,去中山路上那个正在施工的工地,中山大厦。”

出租车司机踩下油门,西宁市不大,到工地也就二十来分钟的样子,七月的天空,蔚蓝,灼热,亮得刺眼,没有一丝风,蝉在枝头无休无止地鸣叫,中山路的路标很快出现在眼前,出租车顺着那个路标往前开去,工地越来越近,橘色的吊车,蓝色的掘土机,四周布满脚手架的建筑物,没有结顶的裸露的水泥,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喊着开饭的喇叭声,还有……

还有一瞬间袭来的巨大倒塌声,遮天蔽日的漫天灰尘,哭喊声,奔跑声,震断耳膜的机器轰鸣声,这些,都是杨宝莲在晕过去之前的最后记忆。

第35章 挣不脱的命运(二)……

杨宝莲在一家小诊所醒过来, 据说附近的医院已经爆满,中山大厦倒塌事件波及的伤员,几乎牵动了整个西宁市的医疗系统, 杨宝莲近乎窒息状态, 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小诊所的临时担架上, 挂着点滴,头上布满虚汗, 眼神呆滞。

来来往往的医生和病人, 没有一个不在窃窃私语,“拓展实业”的老总,这下完蛋了, 听说死了多少多少人, 听说附近的路面都给砸出了大窟窿,诊所不大,噪噪切切的议论, 杨宝莲不得不一一听进耳朵里。

她还穿着昨天晚上同香港人温存时候的晚礼服, 露着背和腿,贴身的金丝面料,裙边是手工刺绣的各种式样的小小花朵。

她趁着医生没注意的时候,将手上的针头拔去,从担架上翻下来,头晕到耳鸣,她扶着墙壁走了几步, 慢慢稳住身子, 诊所外的天空已经全黑,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几辆出租车飞驰而过, 杨宝莲伸手拦下一辆。

“去钱水湖边的陈家老宅。”

………………

老宅子不出意外地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宅子门没有人守着,就这么大敞着,门口那条只有五米宽的小路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子,杨宝莲认识其中的几辆,陈建民的,陈建词的,王浩男的,王思海的。

杨宝莲拉着裙子,匆匆跑进去,她那条晚礼服,轻薄简单,只适合在宴会上穿,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有些地方,已经有些开裂,细碎的针线被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皮肤。

老宅子的大厅里,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陈高鹏拄着拐杖,坐在正当中的太师椅上,清瘦的面容肃穆没有表情,两手边分别站着蒋建志和陈建民。

杨宝莲静悄悄站在门口的角落里,整个大厅,只有陈高鹏一人面向大门,杨宝莲不知他有没有看见自己,他坐拥西宁市天下七十年,若是没有城府心机,又怎么可能呢。

陈高鹏只是收了收瞳仁,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拿着拐杖,重重砸了砸地面,杨宝莲这才注意到,大厅的木头地板上,跪着两个人,陈拓,还有杨妮儿。

两个人浑身都是尘土,几乎看不清脸面,陈拓低着头,没说一句话,杨宝莲远远瞧着他,看着他孤寂的背影,心里那根弦,几乎是瞬间便被绷紧。

陈建民走到侧厅,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面色凝重,他俯下身子,音量不大,却能让整个厅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重伤二十七人,轻伤八十六人,三人危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现在西宁市医疗系统已经瘫痪,上面说让我们陈家出钱,把部分伤者转移到周边市区的医院去。”

陈高鹏几乎是毫不犹豫,“那就马上去办。”

陈建词好像得了救命稻草,眉头翘了翘,“好,儿子马上去办。”

陈高鹏一言不发,等陈建民走出十来步,这才出声,“建民,你是家中长子,你得主持大局,你回来吧,让蒋秘书去安排。”

陈建民不情不愿地往回走,垂手站回陈高鹏身边,蒋建志朝着陈高鹏弯了弯腰,默默地从偏厅离去。

有那么一刻,大厅里的沉默让人心悸,陈高鹏似乎是刻意拉长这段静默,他许久没说话,眼神从身边的每个人身上拂过。

老头子身体似乎不太好,说话有些带喘,他敲着拐杖,终是开口,“陈家百年基业,讲究的是一个齐心协力,老祖宗的祖训,我时时处处提醒你们,今天,陈家在西宁市犯下这等大错,我陈高鹏颜面无存,陈拓,别怪我没给你辩解机会,接下来你所说得所有话,你都想清楚想明白了,是生是死,是天堂是地狱,全在你一念之间。”

陈拓跪着不动,清瘦的背脊倔强,陈高鹏气得不停咳嗽,陈建民上前几步,想要替老头子抚背,被陈高鹏一把推开,他颤颤悠悠站起来,拄着拐杖将自己支撑到陈拓面前。

木棍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厚实,钝重,在客厅里压抑地回响,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包括陈家兄弟,包括陈拓。

不知持续了多久,杨妮儿终于没办法再忍受,客厅的四面窗户大开,夜风将白色的薄窗帘吹得猎猎有声,她跪行了几步,匍匐在地上。

“陈老爷,您别打了,陈总这性子,你就是把他打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服软。”

陈高鹏打红了眼,眼眸里已经带了狠厉,他气喘吁吁,又是一棍打在陈拓太阳穴上,陈拓被打翻在地,嘴角的鲜血,就像是春天刚刚解冻的小溪,蜿蜒,淋漓而下。

杨妮儿忍不住哭出声,偌大的大厅里,只她一个女人,好似回到小时候的梦境里,被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茫茫然谁都不认识,一颗颗陌生的头颅,隐在雾霭里,面无表情,冷酷到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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