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流转,眨眼已是数年之后。初初长成的少女躲在窗外,看着肃肃如松风的青年迈步走进庭院,凤尾竹的影子落在他朱色衣袍上,留下斑斑驳驳细碎的光影,他微扬的眼梢带着淡淡的笑。
他是来求娶的,求她的父亲,把他的心上人嫁给他。
少女期盼着欢喜着,心跳快得如同擂鼓,直到从他口中,说出了长姐的名字。
姜知意慢慢睁开眼睛。
适应了黑暗后,依稀能分辨出沈浮的身形,他远远躺在床边,疏远冷漠。
从一开始,他爱的就不是她,也就无怪乎他毫不在意地告诉她,堕了吧。
她独自爱了这么多年,如今,该放手了。
黑暗中,姜知意无声自语,沈浮,你我从此,一别两宽。
四更鼓声遥遥入耳,姜知意在半梦半醒之间,回到了与沈浮初相识那天。
清瘦的少年跪在悬崖边,尚且稚弱的手死死扣住少女的手腕,成一个牢固的十字:“拉住我!”
稚嫩的少女悬在崖下,望向拼死救她的人。
布带裹住少年的双眼,因此她没能看清他眼中的凉薄,一眼万年。
姜知意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八年的光阴如指尖流水,一去不回,曾在她胸中炽烈燃烧的爱火,也在八年后的今夜,全部熄灭。
她与沈浮,终究还是勉强不得。
既是做梦,便也无所谓死生,姜知意扯掉沈浮蒙住双眼的布带,对上他清冷双目:“沈浮,谢谢你。”
松开他紧握的手:“沈浮,我不爱你了。”
月色罗裙在风中打着旋,姜知意在沈浮惊讶的目光中,坠落。
……
姜知意猛然醒来,迎上沈浮晦涩的眸光。
他握着她的手很快松开,转过了脸:“你做噩梦了。”
床前烛火照出他整齐的衣履,他已经穿好公服,准备去上朝。
姜知意匆忙起身,薄被掀开,小腿内侧的伤疤一闪而过,沈浮目光一顿,抛过了挂在架上的衣服。
姜知意接住披上,拿起案头乌纱,像平时送他上朝时那样,踮起脚尖给他戴上:“抱歉,今日起晚了。”
他微凉的呼吸拂在她脸上,没有说话。
桑菊香气倏地一远,他拂开她的手,迈步向外走去,姜知意踉跄着追上:“浮光!”
沈浮在门前停步,回头,看见她漆黑长发掩映下苍白的脸,眼睑下有虚虚青灰色的影子,让他想起方才她不安稳的睡颜——双眉紧蹙,眼角湿润,身子发着抖,她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如此伤心不安?
沈浮转过目光:“怎么?”
“我不曾睡好,心慌得厉害,”姜知意扶着桌角站住,哑着嗓子,“能不能劳烦你跟母亲说一声,今日就不过去服侍了?”
仰头看着沈浮,眼角处未干的泪痕映着烛火,星星点点的微光。
赵氏生性刻薄,喜怒无常,每次站规矩都会找各种理由磋磨她,以往她总是默默忍受,可如今,她决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再有任何闪失。
沈浮看着她,她苍白的手指搭着桌角,因为太瘦,能看见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许久,沈浮点了点头。
转身离开,姜知意隔着窗子听见他吩咐下人禀报赵氏的声音,沉沉吐了一口气。
原来骗他,也并不是件很难的事。
昨夜是第一次,方才是第二次。
只要断绝情爱,不再一心扑在他身上,她也能像他一样,冷静地算计一切。
院里的动静渐渐平息,沈浮走了。帘幕微开,青白的晨曦正从天边浮起,姜知意独自坐在窗前,摊开信纸,研好松烟墨。
如此安静轻松,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早晨,成婚两年是从未有过的。沈浮四更离家上朝,为了让他方便,她总是三更起床打理好一切,服侍沈浮用过朝食,送走他后,她还要去赵氏屋里站规矩。
捶腿捏肩,服侍用餐,听她训斥,出来时胡乱扒几口饭,又要处理家中各项事务,一天忙下来,浑身没有一处不是酸疼。
整整两年风雨无阻,节假无休,明知道无论怎么努力沈浮和赵氏都不会满意,她还是硬生生地扛了下来。
想想也是真傻。
姜知意提笔蘸墨,在信纸上写下一行端正秀丽的墨字:“父亲大人膝下。”
清平候姜遂,她的父亲,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姜知意握着笔,迟迟没能写下第二行。
与沈浮定亲之前,父亲曾与她长谈许久,反复确认她的心思,现在想来,父亲那时候应当已经看出了沈浮的心不在焉,担心她今后吃苦,可她年轻情热,总觉得沈浮的心就算是块石头,只要她用心用力,总有一天也能焐热。
现在看来,沈浮的心的确是块石头,而她,也焐不热。
提笔写下第二行:“儿已有身孕,决意与沈浮和离。”
她要和离。
尽快和离,赶在沈浮发现她有孕之前。
从此天涯海角,与沈浮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