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这样咄咄逼人, 李靖梣气得双肩发抖。但知道她此时此刻多半是在发泄情绪, 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被带进去。
岑杙亦两眼发红, 尤其是看到她身上那身不伦不类的丧服,按照玉瑞丧葬礼制, 位尊者并不需要为位卑者服丧,而她此刻玄衣加身,头戴素抹额,腰系白素带, 分明是在为涂云开守孝,这副情深义重的节妇模样,看得她心中妒火齐发,几乎要炸了。
李靖梣理解她的悲愤,毕竟她从小受佛门道义教化, 杀一个人恶人尚且郁郁在怀, 何况亲眼目睹这么多良民无辜身死,而且她父亲当年又是因同样事件,开罪了玉瑞大部分军权势力,落得了自杀明志的下场,她的愤怒、恼火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是她纵有千万种情由, 这样莽撞地抬尸闯军营, 当着众人的面儿历数官兵罪过,仍然是令人无法苟同的一件事, 一个弄不好就会引起全军哗变。自己只是稍微提了点质疑, 她就上纲上线, 给她扣上公私不分、徇私枉法的大帽子。即便她是岑杙,即便她是自己好不容易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心爱之人,也不能借着民意和舆论的幌子来逼她就范!
也许是气到临界值了,她反倒能冷静下来,徐徐道:
“岑杙,我们都先冷静下来,我想有些事情,我们必须要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讲清楚。两个炮仗是绝不可能把道理讲明白的,只会把彼此炸得两败俱伤。”
“况且,这件事根本就是你不相信我造成的,你不相信我会做出公正的判罚。”说到这儿李靖梣鼻子忽然一酸,强忍道:“你扪心自问,我有过徇私枉法的前科吗?”
“我们本质并无多少分歧,都是想惩恶扬善,让过错的一方受到惩罚,区别在于各自的处理方式不同。你说是不是?”
李靖梣信奉更缓和、稳妥的办法,先稳定军心,再做好最坏的打算,徐徐图之。岑杙则一心想为冤魂伸冤,手段虽过于激烈,让三军将士人人自危,但在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很大的震慑作用,至少短期内他们不会再顶风作案。
看她静默不语,李靖梣逐一分析目前的形势,对她坦然相告:“你要求的绝对公道,在我这里,是没有办法给你的。北疆军的强大是客观事实,你、我,甚至父皇,都没有办法一夕之间拔除他的根基。凭借三言两语就想让涂远山身败名裂,是根本不现实的,当年你父亲联合整座都察院数十名御史弹劾他,都没有成功,你与他交手,胜算又是几何?”
岑杙似乎想反驳,但李靖梣没给她插话的机会,“不过,我知道涂远山想要的是什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一定会为劳家村冤死的近百生民做出最公正的判决,不放过任何一个侥幸的肇事者,这点能够让你满意吗?”
岑杙听着她轻柔、徐缓,但坚定、有力的声音,情绪慢慢放松下来,满腔的戾气亦消散无踪,只是心里仍有不甘,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且先回去,等候我的消息,时候到了我会派人通知你。”
说罢,李靖梣托起胳膊揉了揉眉心,似乎是累极了,挥了挥手示意她自便,便撑着疲惫的身子转去了屏风后。岑杙看着她微微落寞的影子,这才开始后悔,回想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李靖梣其实一直在努力地容忍她,而她呢,似乎有些得理不饶人了。
她心中惭愧,虽仍旧怒气未消,恭恭敬敬道:“微臣适才莽撞,惹恼了殿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臣希望殿下能说到做到,惩罚所有肇事者,如若殿下言出必行,臣甘愿退到殿下看不见的地方为止。”说罢,气势汹汹地往外走去。
直到那脚步声走远,李靖梣才从塌上起身,唤云种进来,布置今晚的任务。云种无意间瞧见她眼睛周围那圈淡淡的粉红,像肿泡似的,没敢吱声,但是不久,就让人送了两个煮熟的鸡蛋进来,美其名曰今晚加的餐,其实是给李靖梣敷眼用的。李靖梣似乎猜到了他的用意,垂眸道:“放那儿,本宫不饿。”竟也没有去用。
岑杙被士兵引到自己营帐的时候,小庄和顾青一先一后地迎了出来。
“大人,你回来了!”
这么久不见,岑杙真有点想他们,“嗯”了一声,先和顾青轻轻地抱了抱,“这些天你们好吗?可曾受委屈?”
小庄道:“哪儿能啊,大人,你知道吗?我跟着娄将军打仗,抓了五个土匪呢!楼大将军夸我是好样的。”
“是吗?那可是奇闻了,那我得写信告诉你爹娘,他们估计得唬得一愣一愣的。”
姜小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了,大人,这些天您去哪儿了啊?我跟着娄将军去了浊河岸边,到处找您都没找到。”
岑杙想起这些日的遭遇便有些沉重,将自己的经历简略一说。讲到自己因祸得福被土匪丢下的时候,岑杙转顾这件事的“幕后推手”,温言道:“顾青,我好像又欠了你一条命,以后该怎么还呢?我觉得可能要还不起了。”
顾青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兴致勃勃地回应。岑杙倒也怎么注意,忽听见身后传来一串吱悠吱悠的车轱辘声。
她回头看到了一群士兵推拉囚车的场景。士兵们似乎要把囚车从边缘地带推到大营中心去,形似鸟笼的方形栅栏里困了一位盘腿高坐的黑衣人士,肩膀如虎背般厚实,脊梁如白桦一样挺身直立。纵使全身被枷锁绑缚,仍波澜不惊地安坐在囚笼里,俨然把囚车当成了代步的金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