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穿的那件长袖白大褂,整整穿了十五天。
那时候没有物资,没有水,所有人不能洗漱,日复一日挖人、救人,汗水黏在了衣服上,等衣服自然干,夜晚余震不断,大家都是和衣而睡,十五天下来,所有人的白大褂都硬得不能再穿。
医疗队的人想丢掉,却被博物馆的人收走。
博物馆的人说,这不是脏衣服,这是你们的战袍,有纪念价值的,要让灾区的人民永远记得你们这身战袍。
裸.露出来的手臂和脖子上有几道浅淡血痕,鹿饮溪伸手,轻轻抚摸她那些伤痕:疼不疼?
简清说:不疼了。
有没有受伤?
简清摇头:没有,别担心。
鹿饮溪看着她,轻轻喔了一声,过了会儿,走出帐篷,蹲在地上,啪嗒啪嗒掉眼泪。
简清伏在桌上写病历,写完几份,她走出帐篷,猝不及防,看见门口的小孩红着眼眶。
她也蹲下来,点了点鹿饮溪的额,问:为什么变兔子?
鹿饮溪吸了吸鼻子,眼睫低垂,没说话。
她心疼简清。
简清又变得不爱说话了。
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整个人缄默又阴郁,死气沉沉的。
好像很累。
还很难过。
简清低头碰了碰鹿饮溪的额,轻声问:这幅模样,害你担心了?
鹿饮溪轻轻嗯了一声。
简清沉默了会儿,反过来安慰这个小孩:别怕,别担心。
她没有那么脆弱,只是需要时间去平复。
给她点时间,她会慢慢恢复的。
鹿饮溪搂住她的脖颈,凑过去,轻啄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站起来,说:我要去给学生上课了!我现在是小学生的临时美术老师,45分钟后,下课了,我再过来找你。
她本来是被分配到野战医院食堂做饭的志愿者,某天,她看到几个小孩子坐在角落里发呆,就过去找他们聊天,画小动物哄他们开心,路过的书记看见,就把她安排去了临时学堂,上美术课。
那里有有一群地震后复课的小学生,有些学生失去了父母、家人,有些学生目睹同学的尸体,面无表情坐在课堂里,不和人交流。
有医学相关知识的人,都能判断出来,他们需要灾后的心理干预。
全国各地的精神卫生专家赶赴灾区,给灾后幸,存的人,做心理干预。各大高校心理专业的大学生,也报名当志愿者,陪大人聊天,陪小孩玩游戏。
跳绳、老鹰捉小鸡、跳格子,这些童年耳熟能详的游戏,鹿饮溪也带着那些小孩玩了一遍又一遍。
陪小孩玩耍、带小孩画画,但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以免那些小孩移情,对她产生依赖情绪。
她无法长久地待在这里,所以不能和这些小孩建立起深厚的感情,以免离开时,对他们的心理造成二次伤害。
这和平常探望福利院、孤儿院是一个道理,可以释放善意,但不能建立情感依赖,离开时,彼此依依不舍抱着哇哇大哭,不是什么感人场面,而是一种不专业的行为。
下了课,鹿饮溪去野战医院的内科找简清,一块吃午饭。
这一片都是灾民安置点,有临时政府,有临时学校,有野战医院,所有灾民拖家带口住在帐篷里,政府每天限时免费供应伙食。
偶尔会有灾民想起伙食不够好,没有肉,肉太少。
野战医院和驻地部队这边,有专门的食堂,都是后方医院、部队调过来的物资,还有农民大老远蹬个三轮车送过来的米和蔬菜,说是亲自种的,不能饿着解放军和医生。
简清在前方吃了半个月的压缩饼干和泡面,现在哪怕是吃白米饭和青菜,都觉十分下口。
老人和小孩还可以拿一个水煮蛋,食堂打菜的老师傅,看见了前几天在食堂打下手的鹿饮溪,也塞了个鸡蛋给她,说:女娃娃补补身体。
鹿饮溪笑着收下,将鸡蛋剥好壳,放到简清的餐盘里:你吃,补营养。
简清想起,以前在医院食堂,鹿饮溪喜欢从她餐盘里夹走手撕鸡,张跃看到还调侃说又不是大灾荒年代,就几块肉还夹来夹去的,喜欢吃再去阿姨那边打点不就行了,还整得跟一对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小情侣似的。
现在当真迎来了国难当头,物资紧缺,眼前这个女孩倒喜欢把好东西让给她。
她用干净的筷子,把剥好的水煮蛋一分为二,说:一人一半。
夜晚,鹿饮溪就在简清的帐篷里休息。
野地医院的帐篷,有床,有柔软的被褥。
在前线时,他们的睡袋被雨水泡湿,被余震压到废墟底下,那时道路不通,物资进不来,后来的几天,不下雨他们就躺在地上睡,一旦下大雨,就钻进裹尸袋避雨睡觉。
如今,简清可以抱着怀中的鹿饮溪入睡,鹿饮溪嫌热,不想被她抱着,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开,也就随她去了。
她手臂的肌肤摸上去冰凉柔软,还挺舒服的。
简清掀开眼皮,瞧了她一眼,抓住她不安分的手,压在被褥里,说:很困,别闹。
她喔了一声,乖乖的,不闹简清了。
夜半,抱着她的手臂忽然一阵收紧,她被惊醒,睁开眼,转过身,抚摸简清的脸庞,摸到了紧皱的眉心。
她抚平那道眉心,然后偷偷亲吻简清的眉眼,等待紧锢的手臂渐渐松开力道。
一晚上,鹿饮溪被这般惊醒了两三回,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
简清不明所以,轻轻戳了戳她的黑眼圈,问:怎么变熊猫了?
鹿饮溪看着她,轻轻哼了声,没说话,去和学生玩游戏了。
野战医院的医生,还时不时会被派到乡下去巡诊。
有些乡下的村民,不愿意来市里的灾民安置点居住,晚上就住在废墟边,白天忙着收割农田里的作物。
一场地震,死了许多人,但活着的人,还要生存,还惦记着自家的农田,不愿离开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地。
医生只好提着药箱,到乡下去,给他们治病,顺便做一些防疫、避震的健康宣教工作。
简清早上六点出发,晚上九点才回来。
回来后,交接了工作,看了一圈病人,她把鹿饮溪叫到宿舍里。
鹿饮溪笑盈盈问她:做什么?采了乡下的野花回来要送我吗?
简清摇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口红,放到鹿饮溪手心:路过商场买的。
这里的人,灰头土脸,素面朝天,没有心思打扮。
但她的小姑娘爱美。
鹿饮溪捏着口红,在帐篷里的灯光下晃了晃。
灯光有些昏黄,不如病区和手术室的明亮。
鹿饮溪站在灯光下,笑说:好多天没用这个了好吧,今晚偷偷涂一次。她拧开口红盖,把口红递给简清,你帮我抹。
简清接过口红,托起鹿饮溪的下巴,目光落在她的红唇上。
唇角的沾着笑意,唇瓣饱满柔软,唇线线条圆滑,姣好的唇形,嵌在白皙的皮肤上,像是雪地里盛开的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口红沿着唇峰缓慢涂抹,勾勒好上唇,鹿饮溪抿了一下唇,简清捧着她的脸,盯着她的唇。
口红正要落到下唇,简清动作忽然一顿,接着手中口红一转,她往自己下唇随意涂抹了一下,然后低了头,凑近几分,侧过脸,吻向鹿饮溪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