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背后的钟榆恭敬的面孔下,却是在无声叹息,也不知是在为谁。
淑妃出身低微,即使她晋位为妃后,对娘家多有帮衬,温家也不过是雍京如云的权贵里中下层的一户人家。但即使这样,温家所拥有的富贵已是其原来所不敢想的。可惜淑妃贪心不足,妄图拿捏殿下,结果惹来灭门之灾。若非殿下做事留个后手,恐怕连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但即使是现在活下来的那个,以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见不得光的一名暗卫。
高台空间有限,为萧彻准备的那间主屋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后,剩下的几间越见狭窄。
巴掌大的房间统共就塞下了一张床榻,和一套桌椅,和两个架子,便再无其他,床榻上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因缺少保养,容颜已是凋零,但眉目间依稀可见其年轻时候的秀美,气质温婉干净,身上的衣着虽简朴却也干净,坐姿端庄优雅。
见到萧彻时,她起身跪在地上朝萧彻行了个极标准的宫礼,说道:“奴婢见过燕王殿下。”
萧彻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道:“孙氏,青州人士,天德十二年受选入宫,年仅十岁,三年后因考绩优秀,被选入宣室殿服侍祖母,却在天德三十二年被祖母放出宫。”
萧彻步步向前,走到孙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为什么会被放出宫?”
宫中素有宫女年满二十二即可出宫的规定,但这规定却是不适用于贵人的贴身宫女。因为越是贴身,知道的事就越多,为防宫闱贵人的私密之事外漏,为险恶之人利用,为了皇室安危着想,这些宫奴生死都只能在宫里,甚至于大部分都是要殉主的。在帝后两宫服侍的宫女内侍,这个规定要更加严格。
孙氏却是凭什么成为这个规矩的例外?
闻言,孙氏却是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向萧彻。从宫规来说,这可以说是大不敬的行为了,然而这个一直表现得恪守礼节的老妪却似意识不到一般,反而用目光细细地扫视着萧彻的脸,自眉到眼,寸寸下去,分毫不错、
这一种恨不得剥去他的外皮,称称他的骨血的眼神,萧彻见过太多次了,就在他母后身上。无论人前,她对他表现的是如何关怀爱重,但只要他转过身去,就总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对于这种眼神,萧彻一开始是极厌恶地,厌恶恨不得如她所愿地将这一身骨血拆出送到她面前,任由她称量。可习惯的力量总是强大的,被看得多了,他已然学会漠然以对。
到了今日,他甚至能冷静地想,孙氏既然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可见她确实知道些什么。
不过叫萧彻觉得可笑的是,孙氏端详完他这张脸后,目光就柔和了下来,而他的母后——她那双凤目中的猜疑、抗拒却是始终如一,从不曾变过分毫。
孙氏不知萧彻心中所想,只凝望着那双曾被她在心底描摹过无数次的凤目。她恍惚地看了萧彻好一会,方才从这种情绪中冷静下里。
她说道:“殿下想问的应该是奴婢被放出宫是否与太子的事有关。”
萧彻品味了下这个称呼,淡淡道:“你只需回答本王的问题即可。”
孙氏看了他一眼,说道:“奴婢被放出宫是因为奴婢在无意间听到了不该听的。就在天德三十二年,太子惹怒官家,被官家禁足在东宫一月。闻讯后,圣人心忧太子,便匆匆前去东宫探望,奴婢随行。正遇上太子醉酒,圣人心疼太子,便亲自去煮醒酒汤,留了奴婢和另一个姑姑照看太子。姑姑为太子去准备热水时,留奴婢一人……”
说到这,她忽然停了停,脸上表情似喜似悲,可转瞬又平静下去,继续说道:“这时,太子忽然清醒过来,拉着奴婢的袖子,唤了声‘蕴娘’,这场景正叫那位姑姑撞见。之后,没过多久,圣人就将奴婢放出宫了。”
蕴,天底下以此音为名的女子数不胜数,但从明烈太子口中叫出的,应就只有一人——明烈太子的弟妇,当年的魏王妃,现在的皇后,公孙蕴。
萧彻神情依旧半分未变,只是毫无感情地想着:祖母还是太心软了。
然后,他说道:“你知道他喊的是谁。”
孙氏迎着他冰冷的视线,平静地应道:“是。”
萧彻看着孙氏,唇角忽然上挑了几分,他意识到,这个原以为是鸡肋的老妪似乎远比他想的还要有价值,或许,他能从这个她身上收获那些他探寻许久却始终不得的前情,那些所有人都讳莫如深的前情。
“说说你知道的我母后的事。”
“……王妃是天德二十年被圣人接进宫中抚养。王妃与太子年龄差了十岁,交集稀少,两人关系不远不近。反倒是魏王与王妃极为亲近。”
“他们很亲近?”
“是,”孙氏解释道:“王妃因与公主年龄相近,两人一同上课,新城公主性格骄纵,不喜王妃,常常联合几个伴读一起欺负王妃,王妃隐忍不言,却被魏王发现,告与圣人。圣人重罚了公主,又将伴读全都换掉,王妃的日子才好过些。之后,王妃便与魏王亲近起来。天德二十七年,王妃及笄,翌日,魏王就向圣人请了赐婚的旨意,随后两人成婚,一齐就藩。”
“……那太子呢?”
“太子,”孙氏用极轻柔的语气叹出这两字,“他是个极自持的人,甚少表现出喜恶来。但他确实是喜爱王妃的,在圣人赐婚前,就是如此了。只是,王妃从来不曾留心而已。”
“魏王与王妃成婚后,原是恩爱非常,但在天德三十二年,王妃怀着世子时,魏王纳了出身低微的宋氏为妾,宋氏有孕后,魏王上表官家为其请封侧妃。圣人得知后大怒,驳回表书,并派人到封地斥责魏王。魏王心有不满,与王妃争执,王妃受惊早产,遭遇难产,险死还生方才诞下世子。”
“……再往后的事,奴婢已被放出宫,无从知晓后面的事了。”
萧彻神色淡得叫人窥不出半点东西来,仿佛孙氏说的这些人都同他没任何关系一般。
待孙氏说完后,他问道:“那明烈太子妃呢,她就没有任何作为?”
孙氏愣了愣,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笑话一样,忽然大笑起来。
萧彻冷眼看着这位一直表现得优雅得体的老妪再这一刻近乎疯癫的失礼举动。
笑声渐息,孙氏拂去眼角被笑出来的泪,又恢复了原来的优雅:“奴婢失礼了。只是殿下的问题也着实荒唐了些,太子妃家世平平,资质平平,膝下亦是空虚,太子不废了她,她已是感激涕零,又能有什么作为?”
萧彻看着她若有所思,问:“明烈太子妃是明烈太子选的?”
“是啊,”孙氏又笑了,只是这次笑声很短促,“太子拒绝了官家备好的淑女,由着自己心意,千挑万选选出这么一位太子妃来。”
这场纠葛的主角始终只得那三人,其余的都不过是没有名字的角色。
到了这里,萧彻想要从孙氏得到的信息已全部得到。
那眼前这个失去了作用,偏偏又知道得太多的老妪该怎么处理?
萧彻容貌像他祖母,性情却不像,甚至不需眨眼,他已然下了决断。
不料,孙氏却像提前知晓了他的心思一样,说道:“殿下,奴婢原就是该死的人,蒙圣人恩德侥幸苟活二十余年,却也无甚滋味,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生与死相差无多,但心中却有一陈年心事未了。只求殿下看着奴婢知无不言的份上,允奴婢一事。”
萧彻看着这个即使跪在了他面前,但后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老妪,终是道:“可。”
……
萧彻步出这间狭窄的厢房,对着不知何时到来的安石说道:“给她送一杯酒过去。”
“诺。”安石应下,又道:“殿下,叶兰芝已带来,并未惊动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