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承平长公主的马车中。
李烈像是累极了,赤着留有指甲刮痕的麦色胸膛,枕在纪姝的腿上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
纪妧懒懒勾着他颈上的皮圈,眯眼半晌,终是取钥匙打开了暗锁。
咔哒一声极细的声响,李烈几乎立即就醒了,琥珀色的眸子因为接触到光线而微微一缩,兽瞳般粗野又温顺。
“小崽子,装什么惊讶?你与祁家小子谋划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今日么?”
纪姝唇线凉薄,推开他毛茸茸的脑袋道,“我这条链子,终归拴不住你了。”
“等稳定下来,你做我的大妃。”李烈被推开,又大狗似的拱回纪妧怀中,用生涩的汉话道,“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一辈子?”纪姝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似的,笑得东倒西歪,上气不接下气。
她抹了把笑出的泪,朝着李烈展示自己苍白的指尖道:“蠢货,我用这双手,杀了你亲哥哥!”
李烈不为所动:“他残暴,欺负我,侮辱你。他该死!”
纪姝的笑意淡了下来,盯着李烈许久。
那些关于九死一生、充斥着鲜血和屈辱的记忆争先复苏。纪姝眼里没有恨,只是彻底的冷。
一个死了心的、千疮百孔的人,哪还有什么爱与恨呢?
“我不会再回去了,李烈。”纪姝倚在狐裘中,轻飘飘道,“大殷只是让我觉得恶心,而你的国家,却让我痛彻骨髓。”
……
北上议和之事,定在小年那日启程。
天还未亮,挽竹清点好随行的行李和衣物,见纪初桃望着天边的微光出神,便问道:“殿下是担心议和迎亲的路途遥远,会颠簸受苦么?有拂铃和霍侍卫在,还有信得过的禁军高手一路护送,不会有事的。”
纪初桃轻轻摇头:“本宫担心的不是这些。”
她没想到纪妧会这么顺利地答应她随使团北上。
大姐不是不顾她安危之人,之所以答应得这般痛快,难道是因为接下来京城的局势会比边塞更危险?
莫非大姐的病,查出什么由头来了?
正想着,拂铃来报:“殿下,使团都准备好了,问您是否启程?”
纪初桃收敛心神,朝着皇宫的方向远远眺望一眼,深吸一口冷气道:“走罢。”
持着符节的使团队伍蜿蜒敬穆,在宫门下等候多时。
为首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生得浓眉大眼,颇为低调和睦,朝纪初桃拱手道:“永宁长公主。”
纪初桃并未见过他,但从他身上绯紫的王袍猜出,这位大概就是大姐从旮沓里刨出来的宗室子——即将奉命和亲的新封郡王,纪琛。
“安溪郡王。”纪初桃颔首回应。
“三殿下。”一身绯红官袍的文臣手持符节向前,端正行礼,眸中隐着内敛的光华。
“孟状元……不,孟侍郎?”纪初桃看着孟荪清隽精致的脸,讶异道。
第71章 相见 该如何罚殿下才……
为了以防万一, 大殷使团的名单中并未提及纪初桃的名号,只待安全到了朔州军营庇护的境内,再公布身份。
纪初桃记不清车马队具体走了多少日, 只依稀记得马车外的房舍渐渐零星稀疏,茫茫飞雪取代了京都城的繁华富庶。
再往前走, 连最后一点雪色也也没了, 风却越发凛寒刺骨, 大片大片单调的黄沙铺展眼前, 有时走上整天也碰不上一个活物,看不见一点绿意。
纪初桃也是到了这样的地方,方知为何边境每年秋冬总是骚乱不断。北境冬日凄寒干冷, 粮草不足,北燕悍贼便时常南下劫掠囤积过冬的粮食,京都中原的安宁, 皆是北境戍边战士用血肉堆成的城墙换来的。
这是待在锦绣堆成的深宫中, 所看不见的苦难。
而这条坎坷的黄沙道路,八年多前二姐纪姝亦是含着眼泪跌跌撞撞走过, 逃过,认命过。
如今北燕国破, 留下的十三残部不成气候,若此番谈判顺遂,将来两国中止战乱,互通有无, 自是皆大欢喜。
代州境内, 官驿中。
纪初桃做宫婢打扮,摘下垂纱帷帽,以温水洗去满脸的干燥与疲乏。
拂铃借驿馆的炉子煮了茶水, 纪初桃小口饮了一杯,待身子暖和些了,便推开窗户透风。
北上途中辛苦,可纪初桃一想到再过一日就能到达朔州与祁炎相见,所有的跋涉便也值了。
使团名单中隐瞒了她的存在,不知明日祁炎见到她,会是怎样的神情。
纪初桃趴在窗台上,手指下意识摩挲着颈上的骨哨坠子,而后置于唇间轻轻吹响。
“鹰骨哨。”蓦地院中响起一个粗犷的声音,纪初桃低头一看,只见天井小院中,戴着镣铐的质子李烈正仰首看她,用生疏的汉话道,“送你骨哨的人,一定很爱你。”
异族人说话豪爽直白,一点也不含蓄。
每天这个时候,侍卫都会将李烈从囚车中放出来活动筋骨。
也不知李烈是年轻力壮,还是临近故土的兴奋,使团上下多少有些疲惫风霜,他却越发精神,正用戴着镣铐的手,饶有兴致地把玩一根素簪。
那原是二姐常戴的一根簪子,不知怎的出现在了李烈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