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行远远望了祁炎一眼,哗地抖开折扇,如玉般的文人手优雅地握着酒盏,提议道:“我的故事殿下也听腻了,不如让祁将军说个不一样的?塞北大漠,关山万里,应该有说不完的新鲜事。”
这么一说倒提醒了纪初桃。
她扭头望着身侧案几后的祁炎,期许道:“是呀祁炎,你年少随军,定是见识过许多事罢?”
黄沙覆尸骸,鲜血染苍雪,折戟残剑,有的只是原始而惨烈的厮杀,和眼见着亲人力竭战死的撕心裂肺。
“不过是杀戮,没什么好说的。”祁炎的眸色冷了一瞬,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仰首时下颌连着滚动的喉结,狂妄而洒脱。
晏行却道:“听闻塞北的女子高鼻深目,个个艳丽火辣,将军驻守塞外,可曾见识过?”
他这番话显然勾起了殿中所有人的兴趣。
无论养在深宫中的尊贵帝姬,还是出身平凡的内侍、宫人,无一不对城墙以外的粗犷疆域充满了好奇。
纪初桃撑着下颌,新奇道:“本宫素闻军营生活枯燥危险,却不知到底是何光景。”
“是啊祁将军,你们在军营里,也能见到女子么?”挽竹忍不住问道。
养尊处优的人,根本不晓得塞外的残酷。祁炎斟了酒,淡淡道:“能。”
“军营里能有女人?”纪初桃微微讶异,“是家眷么?”
天真而干净的语气,让人连嘲笑不来。
祁炎姿态随意,低声道:“有些是战俘,有些是家中犯事牵连进来的营妓。”
专供将领或是立了功勋的军士慰藉享用,战争是件很折磨心志的事,他们需要用鲜血和女人刺激士卒,使他们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纪妧刚掌权的那几年,军中营妓达到了空前的数量……后面这些,他没有说出来。
殿中似乎安静了一瞬,各人的目光都飘忽起来,仿佛触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
纪初桃懂得没有他们那么多,故而脸上不见丝毫鄙夷或是唾弃,只是轻轻“噢”了一声,叹道:“她们真可怜,还有机会再从良么?”
祁炎暗自一嗤。
被送进军营的女子都是家中犯了灭族重罪的,能活过三年的都是罕见,哪还有从良的机会?
祁炎没碰过她们,偶尔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们眼里全是麻木和沉重的死气。
“有一次夜巡,我听见营帐里有女人在哭。”大概觉得自己应该讲个故事收尾,祁炎古井无波地开了口,讲述了自己和那群女子唯一的一次交集。
夜里,女人哭声……听起来有些瘆人,一时殿中人都竖起耳朵,屏息以待。
“循着哭声找去,是个很年轻的少女,臂上都是伤,捧着一件被撕破的新衣裳,哭得很凶。”祁炎继而道。
那群女子通常都是死气沉沉的,眼泪早就流干了,鲜少能像那少女一般哭出声来。
“是因为太疼了吗?”纪初桃敏锐地抓到了“伤”这个词,低落叹道。
“不,她在哭自己被撕破的新衣裳。她说,那是她的心上人送给她的念想……”
在她们眼里,自己的命还不如一件衣裳干净珍贵。这就是“营中女人”贱如草芥的一生。
故事还未说完,忽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声打断。
纪初桃正沉浸在故事中,猝然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看到闷咳得眼睛通红的晏行。
“晏先生,你怎么了?”见他实在呛得厉害,纪初桃关切道。
“没、没事,被酒水呛着而已。”晏行抖开折扇,擦着呛出的眼泪苦笑道,“大过节的,祁将军做什么要讲这样悲伤的故事?我啊,是最听不得女孩子家受苦的了。”
祁炎看着头一次失态的晏行,剑眉一皱,眯起了眼睛。
纪初桃也觉得那群女孩子家太苦了些,感同身受,十分难过。
明明犯事的不是她们,却要遭受这般非人的待遇。若是自己能修改律法,第一条就该定下“祸不及妻女”,反正犯下滔天罪行的男人们大多凉薄,是不会因为牵连妻女而有所收敛的。
纪初桃叹了声,朝一旁的祁炎道:“小将军,你还是别说了。”
祁炎的思绪被打断,眉头皱得更紧些。
那个晏行的一言一行,就这么令她在意?
酒水入肚,心里那把无名之火烧得更旺了些,几乎要灼痛肺腑。然而越是吃味,他的脸色便越是冷沉。
片刻,他起身道:“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等纪初桃挽留,便径直起身出了厅堂。
上元节,公主府灯火灿然,将曲折的长廊映出一条橙光铺就的路来。
祁炎并未走远,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撑身跃上雕栏,坐在红漆栏杆上平复阴沉燥郁的心情。
他不知自己这种失控的糟糕情绪从何而来,只是看晏行不顺眼。若非晏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祁炎定会真刀真枪与他对上一场,将所有碍事的人都揍趴下……
直到纪初桃的眼里只看得见他。
腰间别着的一个硬物硌着,稍稍唤醒了他混沌压抑的神智。
伸手一摸,是灯会上纪初桃送的那个黑狐面具。她用这个哄小孩儿的玩意儿,换走了他准备已久的那盏柿子灯。
……
纪初桃挥退侍从,独自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