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错说走便走, 短短两日间,两人已跟着司命的“感觉”,从北山一路找到了凡间。司命不过是要引着她进下界罢了, 只是直直寻过去怕璀错要起疑, 只能迂回着来,慢慢把目的地往下界靠, 引着她自己想起来还有下界这样的可能。
司命寻的是三千年前的痕迹。
三千年,在凡间是一段极漫长极漫长的岁月, 沧海兴许都化为了桑田,当年的痕迹怎么会留得下来。
璀错心里清楚,但担心司命的状态,对此闭口不谈。
司命来了凡间后, 出神的时候愈发多起来, 常常看着什么东西,不知不觉眼神便飘忽开。
璀错若问她,她只摇摇头, 笑着说是太困倦了。
其实并不是。是她总能透过人间那些分明寻常到随处可见的景象,断断续续地记起点什么来。
她的记忆就像一只密封起来的酒坛,现在封在上头的黄泥裂开了,酒香便一丝一缕飘出来,勾得人心心念念着,失魂落魄。酒香对她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不断诱着她去开坛,可她又怕得很——她不知道封存起来的究竟是美酒琼浆,还是见血封喉的毒酒。
透过这些零星细碎的记忆,她看见了祁痕和斯玉,看见他们从一前一后走着,变成并肩而行——手偶尔会碰到一块儿去,又佯装无意地迅速隔开一段距离——再变成小心翼翼充满试探地互相勾着一根手指头,最终手挽着手,旁若无人地在街上相拥。
斯玉和祁痕离开了村里后,便找了处风光秀丽的山定居下来——山脚下便有集市,斯玉隔上十天半个月地下去采购一趟,再变卖些东西,倒也没多不方便。
山上只他们两个,那处山头有头吊睛白额虎,平日里没人敢上山。猛兽遵从本能,畏惧着祁痕身上那股阴邪的力量,常常是躲着两人走的。是以斯玉搬上山后的日子简直不要太舒心。
祁痕日日守着斯玉,离了视线半分也不成地跟着。
两人这样过了两三年后,在一个平淡得同往常没有任何分别的日子里,拜了天地。
司命陡然喉头一甜,像是被什么堵在了胸腔处。她低咳了一声,却呕出一大口血。
璀错被她吓得变了声儿,问她是不是感应到了些什么,她自己倒还算镇定,捏了个诀将血迹清理干净,就着璀错递仙露过来的手喝了两口,又吞了两颗丹药。
看着璀错焦急到慌乱的样子,司命知道时机到了,就顺着她问的话道:“我好像……找到源头了。”司命抬眼仔细观察着她神色变化,似是犹豫不决地咬了咬下唇,“约莫是在下界。”
璀错为难地皱了皱眉——不必谢衍耳提面命地叮嘱她,她自个儿也知道,下界她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得好。但司命紧跟着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血迹染了满手,她看得心疼又心焦,心一横便点了点头,“那我们便去下界。”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就算鬼王还打算做些什么,她也有了相抗之力——大不了就拉着司命躲回神域里,打不过她还跑不了么?
她还真跑不了。
上回过鬼原时,有谢衍一路相护,她没受多少苦,那时谢衍还是“严歇”,藏着身份没好在她面前暴露太多。
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桩连着一桩,连谢衍都忘了在鬼原时璀错反常的举动,璀错这样记吃不记打的,现下又一门心思担忧着司命,自个儿心里便更没数了。
是以当璀错再度踏入鬼原时,识海熟悉的翻腾感一霎便攥取了她所有的感官。
鬼原依旧是那副样子,寂静到连风都凝固在一处,空气带着强大的裹挟力沉沉压下来。
这回璀错有了谢衍的本源神力护着,勉强与她自个儿的识海相抗,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她虽有了谢衍的本源,但终究不是神族,并不能全然驾驭住,而她识海里的那股力量却是正儿八经属于她的。神力依着本能护着她,奈何不能与她的识海相争,怕反倒伤了她根本。这样的平衡岌岌可危。
浑身剧烈的疼痛熟悉又陌生,骨骼被一寸寸震碎,又囫囵着还原,璀错一时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在识海被抽干又猛然灌满的循环往复中,强逼自己保持清醒。
这回她的状态比上回好太多,等她熟悉了疼痛,就缓过神来,返身回去找司命。
璀错并未发觉,先前在神域便起了变化的识海,识海边缘再度往外推移、拓宽,化为汪洋一片。
司命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望着鬼原尽头,神色阴晴不定。璀错以为她是又在出神,刚走到她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她手虚虚一握,一柄镶着深蓝宝石的权杖浮现在她手中。
璀错瞳孔一缩。
她见过这柄权杖,在鬼王手中。
灵压以璀错为中心陡然爆开,凝固一般的鬼原都有了灵力的波动,水波纹状的气流清晰可见。可她体内的拉锯战还在继续着,陡然大规模使用灵力使得她识海一抽,被碾碎一般的疼痛席卷而来,疼得她下意识地弓起了身子。
招式酝酿在她手边,鸣寂被她拔出剑鞘,兴奋地震颤。以她现在的能力,趁着神力还抵挡得住她识海的异样,还有全力一击的机会。
恰在这时,司命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唤了一声“璀错”。
恰如过去的两千多年,每一回她唤璀错时一样。
璀错这一剑横扫下去,司命怕是凶多吉少。
她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总归知道,面前这个司命如假包换。
手边的鸣寂归于平静。箭在弦上,倘若不发,必将折损自身。璀错强行收了灵力,眼前一阵发黑。
司命收回视线来,平静地望向鬼原深处,高高举起权杖——深蓝色宝石频繁闪烁着阴诡光芒,鬼原散落的怨气被汇聚成流,引领着以她们二人为中心盘桓。
下一刻,怨气流奔向璀错,骤然灌入她身体。
权杖上的宝石光芒大盛,几近照亮了整片鬼原。
璀错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只觉侵入她识海的这股阴邪力量无休无止,与谢衍的本源神力激烈相抗,对撞间光是余波都够旁人的识海碎裂个三五回。
她无意识地跪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呕出血来。
许是发觉她这副身子再这样折腾下去是经受不住的,以护她周全为首的神力本源渐渐安分下去,任由怨气肆虐在她体内。
璀错的意识早就一片模糊,朦胧中只发觉,那些为三界所憎的怨气,竟毫无障碍地汇入了她的识海,一丝水花都未曾激起。
她还未来得及惊诧,便全然失了意识。
鬼王缓步走过来,司命半跪下身,将权杖双手奉上。
鬼王随手接过,笑着将司命扶起来,嘴唇贴在她鬓边,轻轻吻过她的侧脸,夸奖道:“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