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恩负尽,亦无颜苟活。”
冥府来来往往许多人,能叫冥主大人记得住的也就那几个,也是他一时恻隐之心,谁叫世上 凄楚万端,唯独阮离白的惨相格外扎眼。
哪怕今日,叫阮离白自己来说,他没见过比他自己还要可恶可怜的人。
活着是一条狗,临死的时候偏有了凶性。
“我记得,我死的那天是一个荧荧的冬夜。”
朱明镜点点头,不错,他也记得。
乱离世道,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叫他说自己有多惨,倒也不必,哪会儿人都挺惨的,何况也没沦落到那地步。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一个时代的穷途末路,后来人都知道那是彻底的黑暗等待黎明的曙光和红日初升的光芒万丈,可那时候的人看不到浓重黑暗的尽头。
嘿呀,打马穿街的子弟不是官家的,意气风华全丢掉,丢脸丢到了十里洋场。
但凡阮离白是位有点脾性的小爷,心中生出点气愤委屈,少年血性也好,丢掉礼义廉耻也好,总还有个活着的念想。
小爷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盛世太平就是那万人空巷的锦绣富贵堆里长成的金雕玉啄小公子,偏偏天下不太平。
家中兄姐做了那梁上悬尸,尸下白绫一条,焦黄的信件一封。
“阿离,父亲和你兄姐先走一步,你爹这辈子逍遥富贵了大半生,临到老了瘸着半条腿沦落到那街上衣不蔽体的臭叫花子,没由来叫人笑话。你哥哥也不知犯了哪路神仙,浑身是血回到家中,想是觉得活着也没意思了,阿阮她……她……”
余下的字迹被血污浸没,实在看不清楚,想是姐姐受不了打击,死前也要疯癫一回,对得住来世上一遭经受的磨难。
小公子胜在好模样,家中兄长长相随了父亲的宽厚,倒是有一副母亲的画卷,端的是风华万千,姐姐和他都是阮老爷时常挂在嘴上夸耀的儿女。
“离忧和离白随了他们母亲,家中有我和阮宽,自能保他们一世顺遂。”
阮离白见到那封信的时候就知道那被血污浸没之处所写是何,姐姐与他随了母亲的长相和性子,强兵悍匪,哪里读过圣贤书,又怎会是知晓道德礼仪的人呢?
“阮宽回来的时候说家中所有的钱都被抢了,仅剩了他藏在里衣的一块玉佩,来时见南街口卖布的店被人砸烂了,你也知道,你大哥这老好人,将那玉佩留下,扯了足足十尺白色的绫罗,咱家不寒酸,下黄泉也得有体面!”
“兄姐和爹活着也只会是你的拖累,那剩下的白绫,爹也不知愿不愿你用得上,爹的阿离啊……”
后面残缺了半角的纸张,阮离白彻底看不到了。
他在烛火前捡到的烧了半角的信封,桌椅凌乱,大好的瓷器碎在跟前,室雅人和的匾额砸在脚下,半是血污半是褶皱的信件,抬眼便是梁上半日前鲜活的至亲血肉。
烧掉的字样,他后来才能猜到。
“倘若实在觉得艰难,就来找我们吧,爹和娘、你哥哥姐姐都不会怪你的。”
他本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一场噩梦了,拼着半条命拖着疼痛的身体跑出来,便是噩梦醒了,可怎么就进了另一场更深切的噩梦里了呢?
他疯疯癫癫跑出家门,街坊四邻多被洗劫一空,或是干脆付之一炬。
好不容易找到个熟知的人,遮遮掩掩话三分才将前因后果拼凑起来。
“阮离白你昨天被那强盗抓走了之后,你哥和你爹将全副家产变卖求咱们的大帅救你,你也知道,你姐姐那副模样,你哥哥又是那个性子,你爹他刚瘸了一条腿偏又护短……”
姐姐自然是生得貌美如花,哥哥性子宽厚坚毅,爹爹怎能对儿女遭受欺辱折磨视而不见?
爹在信里不肯说原因也是想着哪怕他能活下来,也不要活在悔恨自责里。
阮离白将那上好的绫罗收起来,装进了随身的包裹里。
半大的少年沦落何处可想而知,偏他靠着一手好逃跑的功夫在炮火和烽烟里活了下来。
真叫他在乞丐堆里抹黑了脸抢馒头的时候碰上了天大的好人。
十二三岁的少年筋骨已成,好在他还有一副好嗓子好容貌,照理说那梨园也是卖唱的下九流行当,吃尽了苦楚好歹能混口饭。
咿咿呀呀的戏子不分高低贵贱,阮离白也觉得甚好,白面掺着霉面的馒头总比那街上跟老乞丐抢臭水沟里的菜叶子好上很多。
乱离世间大都如此,卖唱卖艺就是个玩意儿,还是那半低贱半贵重的玩意儿,饶是打得急眼的将军大帅,坐到一座楼子里,也要摸一摸兜里枪口的余温,装出一副翩翩风度,效仿古人做儒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