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傩者民。
靠威压让人们心中产生的敬畏和忌惮,也会随着流言而渐渐沸腾。三人成虎的手段,傩教和王权用的多了,现在换我对他们使了。
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终于传到朝堂之上、傩教内部。官兵和傩师采取蛮横镇压的方式,犹如扬汤止沸,令本就心怀疑虑的民心,更生反抗之意。
质疑的声音愈演愈烈。
接着,我又散播关乎傩女,关乎天罗网,关乎蛊药的事,与此同时,还安排了诸多人证:偃村的王龙虎妞等少年,龙山侥幸救下的产妇,还有天牢里的回良澈……
诸多人指认傩教居心叵测,从贩卖傩女开始,先有童男童女试药,后有活死人的诞生,一桩桩,一件件,被我掰碎捏扁的串联起来,令傩教和王朝的阴谋逐渐显露。
起初还有信徒抵死不信,抱着火油站在城门口的铜柱上,要焚烧自己以示傩恩浩荡,等我带陈二狗赶到时,火焰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橘红色带着黑烟的火焰烧了很久,远处的花船上却传来傩师的载歌载舞。
我命人收敛纵火者的尸身,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指认下去。触碰信仰,便要以生命践行,我怕我没有勇气。
也许得过且过的活着,对很多人来说,才是安稳的象征。
他们或许不想要什么真相,只想要一个慰藉。
可就当我准备收手的时候,王宫传来王上苏醒了的消息。
白端榻前侍奉多日,终于将回王救醒,醒来便听闻惊雷现逆言的事,咳了一大口浓血,差点又一蹬腿闭了眼。
“好啊,一句‘亡国者君’,是在唾骂孤呢!”
“王上息怒。”众臣纷纷跪地。
“孤要看看,这个国是怎么在孤手里头亡的!”又猛烈咯血。
“恳请王上保重龙体。”
众臣七嘴八舌的安抚圣心,年迈的右相借此提议道:“王上不如早点吃下长生药,去天宫与那众神好好说一说。”
此时,众臣才想到君王爷供奉的那颗长生药,手忙脚乱的去找,里里外外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众人的脸色顿时不好了。
药,能去哪儿啊?
彼时,我从莲妃手里接过长生药,想也不想地去了趟四王府,交给师姐,让她检查成分。她闻了闻,说是跟我以前拿给她的蛊药不同,这种是能致幻的。
说来讽刺,君尽瞳想拿致幻药来控制回王,而老狐狸不下嘴的缘由也让人费解。这算什么,狼与狐狸斗法?
再说众臣没有找到长生药,紧接着又提出一个想法:给王上冲喜。
“莲妃娘娘虽然刚刚故去,但后宫妃位缺失不是好事,王上乃是天命之人,理应契合天命之女。老人们不是也常说嘛,女人如药,可解百苦。不如就在祭祖的大典上,册封一位‘天妃’,喜上加喜。”
冲喜一事,古往今来都没断过,即便换作异世,也有此等说法。
“哦?”老狐狸眯了眯眼,白端也弯了眼眸,似乎没料到提出冲喜的,竟会是最年轻的左相。
四王爷顺势恳切道:“左相所言极是,父王洪福齐天,荫泽庇佑万物苍生,天下子民都是您的子民,选一位女子作天妃,岂有不从的?”
与此同时,众臣出言帮衬道:“臣附议四王爷和左相所言,请王上册封天妃,绵延子嗣。”
皇子众臣跪求王上结婚的事很快席卷王宫,我差点笑喷了。
但一想到倾回因傩教常年把持,故而重生育、轻生命,冲喜这事又似乎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白端始终无话,我甚至摸不透他是怎么想的。
祭祖的事继续如火如荼的筹划,关于傩教和王权的疑问越来越多。
只差一点,还差一点我就能将整件事串联起来,连成完整的行文脉络,散遍倾回十二州。
可是老天似乎跟我开了一个玩笑,因在申城所有孩子都被我拍死了,所以童男童女试药的说法,迟迟没有人证。
也就独缺了这一块,使我设计好拉傩教下马的最后一幕,始终无法上演。
这段时间,朝廷忙着祭祖和冲喜,傩教忙着镇压和追查,我带着陈二狗在滕王府门口晃悠,没有王上收回成命,还要继续查滕歌。
我简直如坐针毡,一刻都不能平静,在门口把侍卫转悠得眼花缭乱,低声叫骂。
滕歌的目光快要杀了我,我顶着十万火力,只觉得再这么耗下去,先前安排好的局,都要成泡影了。待傩教查出是谁搞的鬼后,我真的要被饮血啖肉,难销心头之恨了。
我愁得直抓头发,陈二狗这个不开眼的,还拉我去看隔壁翠花妹妹。天天把翠花妹妹挂嘴边,他也不怕人家觉得烦。
我推开大门,满院的泡桐树下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的五官犹如刀刻斧凿,明明面部僵硬,却因下巴优美的线条显得丰神俊朗。
手指握着的刻刀正在雕琢一副傩面,目光沉入、关注。
仿佛,倾尽所有,赋予灵魂。
刻完最后一笔,他微微晃动筋骨,这才瞧见我的到来。
他的目光骤然一紧,又缓成一汪春水。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满腔热情滚到嘴边,竟成了:“我来了。”
他点点头,将手里的傩面覆在我脸上,声音很低很沉,透着隐忍克制:“滕少……”
“好久不见。”灯华。
翠花,灯华。原来如此。
他曾说,会做我的剑,我剑心所至,他剑锋所指。永不迟疑,永不退后。我也从不怀疑他的话,甚至将后背交由他一人。
只是东夷城一别,也过一年了,没想到会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院子见面,还是以‘翠花妹妹’的名义。
我不想问他这一年经历过什么,为什么突然离开,又为什么突然出现,不是怕他不告诉我实情,而是怕我承受不住。
我为惊霄之变的这场局,筹谋策划了良久,不想为其他事分心。
哪怕是眼前这个为我染过血的人。
至于我的兄弟陈二狗,更不愿细想他究竟是谁了。
头疼的厉害,我捂着心口,喋出一口血,灯华扶住我委顿的身子,我定了定神,挡住他要揽我的动作,只是说:“如果我撑不住,不要让傩教给我挫骨扬灰,把我送往乱葬岗,教人找不到。”
真的只差一步,便能完全揭穿傩教的真面目。
也许就差这一步,教我认清现实,以一己之力,是无法撼动泱泱大教的。
可为什么差一步,为什么在我最高兴的时候,扎下最深的一刀呢。
我在昏迷中被灯华抱了起来,耳边传来王上身边的隐卫的声音。
“洛灯华,这丫头散布谣言,想霍乱民心,其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