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窄的骑龙巷是一道斜坡,还有条长长的阶梯,草头铺子就在台阶底下,与压岁铺子一样都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小女孩石嘉春家的祖业。后来小丫头没有跟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去往大隋书院求学,也没有像董水井这样留在小镇,而是跟随家族搬去了大骊京城,就将两间铺子卖了。后来在阮邛的帮忙下,辗转到了陈平安手上。陈平安每次返乡,还能见着董水井,石嘉春却在当年那次分开后,再没有见过了。
草头铺子最早在石家手上,售卖杂物,其中也搁放了许多老物件,算是骊珠洞天最早的一处当铺了,后来搬迁的时候,石家拣选了些相对顺眼的古董珍玩,半数留在了铺子,由此可见,石家即便到了京城,也会是大户人家。一开始陈平安得了铺子后,尤其是知道那些物件很值钱后,还有些愧疚,良心不安,总想着不如干脆关了铺子,等哪天石家返回小镇探亲,就按照原价,将铺子和里边的东西原封不动还给石家。只是当时阮秀没答应,说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陈平安虽然答应下来,可心里边总归有个疙瘩。如今与人做惯了生意,便不作此想了,但是如果石家舍得脸皮,派人来讨回铺子,陈平安觉得也行,不会拒绝,只是以后双方就谈不上香火情了。当然,他陈平安的香火情,值得了几个钱?
铺子里边只有一个伙计在看顾生意,是个老妇人,性情淳朴,据说阮秀在铺子当掌柜的时候,经常陪着唠嗑。
陈平安自然认得妇人,出身杏花巷,按照小镇攀扯来蔓延去的辈分,哪怕岁数差了将近四十岁,也只需要喊一声陈姨,算不得什么真正的亲戚。
老妇人虽然上了岁数,但是做了一辈子的庄稼活,身体硬朗着呢。如今儿女都搬去了龙泉郡城,她去住了几次,但那边的宅子大,冷冷清清,连个吵架拌嘴的熟人都找不着,就硬是回了小镇。儿女孝顺,也没辙,只是听说儿媳有些闲话,嫌弃婆婆在这边丢人现眼,说如今家里都买了好几个丫鬟,哪里需要一大把年纪的婆婆,跑出来挣那几枚铜钱,尤其是那个铺子的掌柜,还是当年泥瓶巷最没钱的一个晚辈。
陈平安带着裴钱到了铺子,一进门就喊了陈姨,问了身体如何,这些年庄稼地还种吗,收成如何。
然后陈平安跟老妇人聊了好一会儿天,都是用小镇方言。老妇人健谈,聊到陈年旧事,再看着如今已经长大出息了的陈平安,情难自禁,眼眶湿润,说陈平安娘亲若是瞧见了如今的光景,该有多好,一辈子光顾着吃苦了,没享着一天的福气,最后一年,下个床都做不到,连那个冬天都没能熬过去,老天爷不开眼啊。说到伤心处,老妇人又埋怨陈平安的爹,说人好又有什么用,也是个作孽的,人说没就没了,连累媳妇和儿子苦了那么多年。只是说到最后,老妇人轻轻拍了一下陈平安的手说:“也别怨你爹,就当是你们娘俩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还清了旧账就好,是好事,说不定下辈子就该团圆,一块儿享福了。”
陈平安乖乖陪着这位陈姨坐在长凳上,握着老妇人干枯的手,听着牢骚,不敢还嘴。
裴钱端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不远处,轻轻嗑着瓜子,安安静静看着有些陌生的师父。
裴钱学各地言语都极快,龙泉郡的方言是熟稔的,所以两人闲聊,裴钱都听得懂。
师父好像与老人聊天,既伤心又开心。
而且裴钱也很奇怪,师父是一个多厉害的人啊,不管见着了谁,都几乎不会如此……恭敬?好像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不管说什么,都是对的,师父都会听进去,一个字一句话,都会放在心头。而且当下师父的心境,十分祥和。
其实在师父下山来到铺子之前,裴钱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只是师父要在落魄山练拳,她不好去打搅。所以她就待在压岁铺子那边,踩在小板凳上发呆,一直闷闷不乐来着,实在提不起半点精气神,像以往那般出去四处逛荡。一想到小镇上那几只大白鹅,又该欺负过路人了,裴钱就更加火大。
因为前些天她听到了小镇市井许多的碎嘴闲话。
其实前些年,裴钱也听到过,只是当时觉得自己是江湖人了,气量该大些,便没当场收拾他们,只是把哪天在哪里,听到了哪个小崽子龟孙儿老婆姨的哪些话,偷偷记在了一部小账本上,悄悄藏在小竹箱的最底下。
可是最近当师父返回落魄山后,坏话尤其多。有不少吃饱了撑着竟然没被撑死的闲汉子,还有约莫与师父同龄的早年相熟之人,以及一些长舌妇,多聚在街巷拐角处,一起嚼舌头。多是关于发生在泥瓶巷的陈年旧事,以及陈平安当龙窑学徒的一些风言风语,喜欢将陈平安小时候的那些可怜事,拿来当笑话讲。这都不算过分,还有些更恶心人的话语,将师父的朋友刘羡阳,邻居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以及顾璨娘亲那个寡妇,甚至连阮秀姐姐都给拿出来编排是非。比如说师父当年是靠着对阮秀献殷勤,才能够有今天的风光,还说与顾璨娘亲有一腿,所以才会经常给那个寡妇帮忙,经常向宋集薪借钱不还……太多了。
裴钱都牢牢记住了,每次返回压岁铺子,背着石柔,将压箱底的账本拿出来,落笔的时候,咬牙切齿,所以墨迹特别重。如果不是师父如今就在落魄山,裴钱早就出手了,管你是几岁的小屁孩,还是几十岁的婆姨老妪!
后来石柔有天察觉到了端倪,便开解裴钱,说市井坊间也好,庙堂江湖也罢,有几人是真正见得别人好的?有肯定有,却少。当面见着了,奉承你,说你的好话,转过头去,在背地里嚼舌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结果裴钱当时顶了一句:“说我无所谓,说我师父,不行!”
石柔觉得棘手,真怕裴钱哪天没忍住,出手没个轻重,就伤了人。所以这次陈平安来到铺子,她其实想要将此事说一嘴,只是裴钱黏着自己师父,石柔暂时没机会开口。
可是当裴钱今天见着了师父,听着那个老妇人有些烦人的念叨,突然之间,生气还是生气,委屈还是委屈,不过没那么厉害了。尤其是裴钱又想起,有一年帮着师父给他爹娘坟头去祭奠,走回小镇的时候,半路遇见了这个老妇人,当裴钱回头望去,老妇人好像就是在师父爹娘坟头那边站着,正弯腰将装着糯米糕、熏豆腐的盘子放在坟前。
裴钱嗑着瓜子,咧嘴一笑。就不把糟心事说给师父听了。
再就是以后平日里对这位师父喊陈姨的老婆婆,要多些笑脸。
出了草头铺子,陈平安没有直接把裴钱送回压岁铺子,而是带着裴钱逛街,沿着骑龙巷那条台阶,一直走上去,然后绕路,走过大街小巷,去了刘羡阳家的祖宅,开了门,陈平安拿起扫帚开始清扫。裴钱对这里不陌生,当年在红烛镇分开时,师父给了她一串钥匙,其中就有这儿的,让她隔三岔五,就要跟着粉裙女童,一起来打扫一遍。那次离别,师父还专门叮嘱她不许乱动屋子里边的东西,当时她还有些小伤心来着,便询问粉裙女童有没有被师父这般说过,粉裙女童一犹豫,裴钱就知道没有了,便蹲坐在门槛上,惆怅了很久,由着粉裙女童独自忙活去,裴钱说自己翻看了黄历,今天她没力气。
今儿不一样了,师父扫地,她不用翻黄历看时辰,就晓得今儿有浑身的气力,跑去灶房那边,拎了水桶抹布,从还剩下些水的水缸那边舀了水,帮着在屋子里边擦桌凳橱窗。陈平安便笑着与裴钱说了许多故事,早年是怎么跟刘羡阳上山下水,下套子抓野物,做弹弓、弓箭,摸鱼逮鸟捕蛇,趣事多多。
裴钱在陈平安不说话的时候,闲来无事,就念叨一篇类似公序乡约、治家祖训的东西,朗朗上口,就连陈平安都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而且背诵了下来。
“鸡鸣即起,洒扫庭院,内外整洁。关锁门户,亲自检点,君子三省……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器具质且洁,瓦罐胜金玉。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守分安命,顺时听天。”
陈平安听着她的背诵声,没有多问,只是看着在那儿一边劳作一边摇头晃脑的裴钱,满脸笑容。
忙完之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门槛上休息。
裴钱问道:“师父,你跟刘羡阳关系这么好啊?”
陈平安点头道:“那可不,师父当年就是刘羡阳的小跟班,后来还有个小鼻涕虫,是师父屁股后头的拖油瓶,我们三个,当年关系最好。”
裴钱转头看着瘦了许多的师父,犹豫了很久,还是轻声问道:“师父,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有人说你坏话,你会生气吗?”
陈平安笑道:“当面说我坏话,就不生气。背后说我坏话……也不生气。”
裴钱疑惑道:“师父啊,不都说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吗?你咋就不生气呢?”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的小脑袋,笑道:“因为生气没有用啊。”
裴钱递了一把瓜子给师父,陈平安接过手后,师徒二人一起嗑着瓜子。裴钱闷闷道:“那就由着别人说坏话吗?师父,这不对啊。”
陈平安慵懒地坐在那儿,嗑着瓜子,望向前方,微笑道:“想听大一点的道理,还是小一些的道理?”
裴钱笑道:“都想听。”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先说一个大道理。既是说给你听的,也是师父说给自己听的,所以你暂时不懂也没关系。怎么说呢,我们每天说什么话,做什么事,真的就只是几句话几件事吗?不是的,这些言语和事情,一条条线,聚拢在一起,就像西边大山里的溪涧,最后变成了龙须河、铁符江。这条江河,就像是我们每个人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一条藏在我们心里边的主要脉络,会决定我们人生最大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条脉络长河,既可以容纳很多鱼虾啊螃蟹啊,水草啊石头啊,有些时候,会干涸,但是有些时候又可能会发洪水,说不准,因为太多时候,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所以你刚背诵的文章里边,说了君子三省,其实儒家还有一个说法,叫做‘克己复礼’,师父后来阅读文人笔札的时候,还看到有位在桐叶洲被誉为千古完人的大儒,专门打造了一块匾额,题写了‘制怒’二字。我想如果做到了这些,心境上,就不会洪水滔天,遇桥冲桥,遇堤决堤,淹没两岸道路。”
裴钱问道:“那小的呢?”
陈平安笑道:“小道理啊,那就更简单了。穷的时候,被人说是非,给人戳脊梁骨,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唯有‘忍’字可行,别给戳断了就好。若是家境富裕了,自己日子过得好了,别人眼红,还不许人家酸几句?各回各家,日子过好的那户人家,给人说几句,祖荫福气,不减半点;穷的那家,说不定还要亏减了自家阴德,雪上加霜。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不生气了?”
裴钱双臂环胸,皱紧眉头,使劲思考这个小道理,最后点点头,道:“没那么生气了,但气还是气的。”
陈平安笑道:“生气是人之常情,但是生了气,你不依仗本事动手打人,没有以大错对付别人的小错,这就很好了。”
裴钱雀跃道:“师父,我听了那么多坏话,就没有动手打人!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那师父对你口头嘉奖一次。”
裴钱笑嘻嘻道:“师父,给几枚铜钱,打赏一枚也行嘛。”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那可不行。做事需要讲究盈亏,做人可不能如此。你既然跟了我这么个师父,就得吃这份苦头。”
裴钱笑道:“这算什么苦头?”
陈平安转头望去,看到裴钱嗑完后的瓜子壳都放在一只手心上,与自己如出一辙,自然而然。
陈平安将自己手心的瓜子壳倒在裴钱手心,说道:“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些人,只要你随手将瓜子壳丢在小巷子的地上,就对你指指点点。这些人,分两种,一种是出身世族豪门,从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过,一种是你离开了骑龙巷而他们却注定一辈子只能留在骑龙巷的人。你以后在江湖上,要更小心后者。因为前者是傲慢,后者却是心坏。”
裴钱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地问:“随手丢把瓜子壳,还要被人骂?满地的鸡粪狗屎,不去骂?什么世道!”
陈平安没有去说两种更极端的“因果”,例如文章圣人身上的道德瑕疵,穷凶极恶之徒偶然的良善之举。与裴钱说这些,还早,也太大,不会让裴钱变得更讲理,只会成为裴钱的负担。而且陈平安也不希望裴钱变成第二个自己。
所以陈平安尽量让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些个道理,在说与裴钱听的时候,像碗小米粥,像个馒头,怎么吃都吃不坏,哪怕吃多了,裴钱也就是觉得有点撑,觉着吃不下了,也可以先放着,余着。对于裴钱,陈平安希望自己不是递去一碗苦药,一碗烈酒,或是过于辛辣的一碟菜。
陈平安笑道:“之所以跟你说这个,就是怕你以后又要一个人躲起来生闷气,只是想让你知道,世上就是有这么些人。而且这些你未必喜欢的人,在某件事上做得不合你心意,可其他地方,可能就会做得比你更好。所以,我们尽量先去更多地了解这个世道。”
裴钱挠挠头,发愁道:“师父,脑壳疼啊。”
陈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知道个大致意思就成了,以后自己行走江湖,多看多想。该出手的时候也别含糊,不是所有的对错是非,都会含糊不清的。”
裴钱怯生生道:“师父,我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走得不远,你会不会就不给我买头小毛驴啦?”
陈平安笑道:“当然不会。”
裴钱这才放心。那就好,可以回落魄山赶上吃饭。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打算第一次游历江湖,走多远?”
裴钱如临大敌,眼珠子急转,只是想不出好点子,又不愿意跟师父撒谎,就有些手足无措。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走到红烛镇吧?”
裴钱如释重负,还好,师父没要求她跑去黄庭国啊大骊京城啊这么远的地方,于是愉快地保证道:“没问题!那我就带上足够的干粮和瓜子!”
陈平安一栗暴砸下去。
裴钱赶紧忍着疼,不忘捂住手,免得那些瓜子壳掉在地上。
陈平安站起身,锁了门,带着裴钱一起离开巷子。
在路边随便捡了根树枝。
四下无人的时候,陈平安笑着要裴钱来一场“天女散花”。
裴钱小鸡啄米般点头,捂着双手里边的瓜子壳,嚷道:“师父,我开始了啊!”
陈平安一手负后,一手持树枝,点点头。
裴钱轻喝一声,高高抛出手中的瓜子壳。
陈平安人未动,手中树枝也未动,只是身上一袭青衫的袖口与衣角,却已无风自摇晃。
陈平安一步踏出,原地瞬间只留下一抹青色残影。
一颗颗瓜子壳被“剑尖”一点,纷纷砰然碎裂。
当陈平安重新站定,方圆一丈之内,落在裴钱眼中,好像挂满了一幅幅与师父等人高的出剑画像。
裴钱以拳击掌,赞道:“师父,你这套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剑术,比我的疯魔剑法要强上一筹!了不得,了不得!”
陈平安丢了树枝,笑道:“这就是你的疯魔剑法啊。”
裴钱眨了眨眼睛,问:“天底下还有不会打到自己的疯魔剑法?”
陈平安忍俊不禁,想了想,难得有些玩心,笑道:“看好了,还有一招。”
裴钱立即深呼吸一口气,双掌缓缓向下,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的架势,喊道:“师父请出招!”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的树枝,双指并拢,身形一个骤然拧转向前,大袖飘摇,地上那根树枝如飞剑被气驾驭,画弧而掠,当陈平安站定后,手指向一处,沉声道:“走你!”
那根树枝如一把长剑,直直钉入远处墙壁上。
裴钱捧腹大笑,师父这不还是学她嘛。哪有师父偷学弟子的看家本领的。
陈平安哈哈大笑,带着蹦蹦跳跳的裴钱返回骑龙巷。裴钱突然跑回去,从墙壁上拔出那根树枝,说这把神兵利器,她要好好珍藏起来。
把裴钱送到了压岁铺子那边,陈平安跟陈姨和石柔分别打过招呼,就要返回落魄山。
裴钱说要送送,就一起走在了骑龙巷。
陈平安到了巷子口子上,让裴钱回去。
裴钱一溜烟跑回去,到了铺子门口,转身看到师父还站在原地,就使劲摇手,看到师父点头后,她才大摇大摆走入铺子,高高举起手中的那根树枝,对着站在柜台后的石柔笑道:“石柔姐姐,瞧得出来是啥宝贝不?”
石柔看着神采奕奕的黑炭丫头,不晓得葫芦里卖什么药,摇摇头道:“恕我眼拙,瞧不出来。”
裴钱眼神怜悯,哀叹道:“石柔姐姐,这都瞧不出来,就是一根树枝嘛。”
石柔哭笑不得,她敢肯定如果自己说是树枝,裴钱又有其他说法。
小巷尽头。
在裴钱身影消失后,陈平安继续前行,只是突然回首望去。
当年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也曾有一大一小并肩而行,只是相较于他和裴钱的师徒名分,那一次,什么都没有,只有雨滴。
陈平安就这样看着小巷,好像看着当年那“两人”朝自己缓缓走来。
“陈平安,赤子之心,不是一味单纯,把复杂的世道想得很简单,而是你知道了很多很多世事、人情、规矩、道理后,最终你还是愿意坚持做个好人。哪怕亲身经历了很多,突然觉得好人好像没好报,可你还是会默默告诉自己,愿意承受这份后果。坏人混得再好,那也是坏人,那终究是不对的。听得懂吗?”
“齐先生,听得懂!”
“做得到吗?”
“现在不敢说做得到。”
“没关系,慢慢来。”
此时此刻,换成了身穿一袭青衫的自己,陈平安突然说道:“道理之外,走得已经很慢了,不能再慢了。”
陈平安闭上眼睛。
建造在神仙坟那边的大骊龙泉郡武庙,神像震动。
不仅如此,神仙坟的许多菩萨、天官神像都开始摇晃起来。
龙泉郡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只要是武门神,皆金光熠熠。
小镇武庙内那尊巍峨神像似乎正在苦苦压抑,竭力不让自己的金身离开神像,去朝拜某人。
不合礼制!
不顺本心!
但是武庙之内,一股浓郁的武运如瀑布倾泻而下,雾霭弥漫。
而老瓷山的文庙神像,亦是怪事连连。
若说龙泉郡武庙圣人是震撼和不甘,心生感应的文庙圣人就更是惊悚和不解了。
披云山与落魄山,几乎同时,有人离开山巅,有人离开屋内,来到栏杆处。
魏檗刹那之间出现在光脚老人身边,疑惑地轻声问道:“这是?”
崔诚板着脸道:“纯粹武夫的五境破境而已,芝麻绿豆的小事情,不值一提。”
魏檗无奈,那你崔诚这位十境武夫,倒是把嘴角的笑意给彻底压下去啊。
崔诚突然神色肃穆起来,自言自语道:“小子,千万别怕闹大,武夫也好,剑修也罢,无论你再怎么讲理,可这份心气总得有吧?”
魏檗有些头疼。
崔诚皱眉道:“愣着作甚,帮忙遮掩气机!”
魏檗赶紧一挥袖子,开始流转山水气运。
崔诚突然爽朗大笑起来,一巴掌拍在栏杆上。
魏檗也已经听说骑龙巷尽头那边的“言语”,愣愣无语,这还是印象中的那个陈平安?
小巷尽头。
陈平安背后那把剑仙已经自行出鞘,剑尖抵住地面,刚好竖立在陈平安身侧。
陈平安睁眼后,手心放在剑柄上,望向远处,微笑道:“这份武运,要不要,那是我的事情。如果不来,当然不行!”
心意微动,剑仙返回鞘内。
当陈平安言语落定,神仙坟那边,从武庙内平地生出一条粗如水井口的璀璨白虹,掠向陈平安,在整个过程当中,又有几处生出几条纤细长虹,在空中汇合聚拢。巷子尽头那边,陈平安不退反进,缓缓走回骑龙巷,以单手接住那条白虹,来多少收多少,最终双手一搓,形成一颗如大放光明的蛟龙骊珠。当光亮如琉璃的珠子诞生之际,陈平安已经走到压岁铺子的门口,石柔好似被天威压胜,蹲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有裴钱愣愣站在铺子里边,一头雾水。
陈平安跨过门槛,掌心托着那颗缓缓转动的光彩珠子,走到裴钱身前,弯腰笑道:“接住。”
裴钱伸出双手。她那一双眼眸,仿佛福地洞天的日月争辉。
陈平安将那颗武运凝聚而成的珠子放在裴钱手心,珠子一闪而逝。
天地归于寂静。
裴钱突然打了个饱嗝,呆呆道:“师父,这是啥?”
陈平安笑道:“师父的道理之一。”
裴钱抹了把嘴,拍了拍肚子,笑容灿烂道:“师父,好吃,还有不?”
陈平安再次弯腰,一把扯住裴钱的耳朵,笑问道:“你说呢?”
裴钱嘿嘿一笑,道:“可以有,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陈平安刚要说话,好似给人一扯,身形消散,来到落魄山竹楼,看到老人和魏檗站在那边。
魏檗笑吟吟抱拳道:“可喜可贺。”
崔诚面无表情道:“马马虎虎。”
陈平安心中稍定,看来确实可以动身去往彩衣国和梳水国了。
这会儿去,刚好可以吃上老嬷嬷的一碗冬笋炒肉,再请宋老前辈吃上一顿火锅。
结果没等陈平安乐呵多久,老人已经转身走向屋内,撂下一句话:“进来,让你这位六境大宗师,见识见识十境风光。见过了,养好伤,哪天能下床走路了,再动身不迟。”
魏檗二话不说就跑路了。
只留下一个悲从中来的陈平安。
裴钱其实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师父莫名其妙来了又走了后,她背着双手,走到柜台后,看着那个还抱头蹲在地上的女鬼。接着裴钱跳上小板凳,有些无聊,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黄纸符箓,拍在自己额头上,然后转头对石柔说道:“胆小鬼!”
今天朱敛的院子,难得热闹,魏檗没有离开落魄山,而是过来这边跟朱敛下棋了。
桌上摆放着两只精美棋罐,是陈平安在远游过程里淘来的宫廷御制物件,倒不算捡漏价,不过瞧着就讨喜,回到落魄山,就送给了朱敛。魏檗精于此道,便常来找朱敛对弈。朱敛当年喜欢看隋右边和卢白象下棋,假装自己是半只臭棋篓子,实则棋力相当不俗,这都不是什么藏拙,归根结底,还是朱敛从来不曾将隋、卢二人视为同道中人,不过想必他们二人看待朱敛,更是如此。
郑大风虽说在老龙城那边伤了体魄根本,武道之路已经断绝,但是眼力和直觉还在,猜到多半是陈平安这家伙惹出的动静,所以屁颠屁颠从山脚那边赶过来。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一旁观战,前者给老厨子瞎支招。朱敛也是个全无胜负心的,青衣小童说下在哪里,还真就拈子落在哪里,自然从均势变成了劣势,再从劣势变成了败局。这把恪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粉裙女童看急了,不许青衣小童胡说八道,她身为芝兰曹氏藏书楼的文运火蟒化身,开了灵智后,数百年间无所事事,可不就是成天看书解闷,不敢说什么棋待诏什么国手,大致的棋局走势,还是看得真切。
岑鸳机走完拳桩的休息间隙,也过来凑热闹,她对那位神人气度的魏先生,观感很好。没办法,魏先生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岑鸳机这份亲近,非男女爱慕之情,只是觉得哪怕多看他一眼,自己都是赚的,就当是欣赏美景嘛,养眼!
岑鸳机不知道,这座落魄山,除了年轻山主比较古怪吓人,她最信赖的朱老神仙,根本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而是一位实打实的远游境武夫,而那个比朱老神仙还佝偻驼背的汉子,所谓的大风兄弟,曾经是位山巅境的武夫,至于竹楼上那个光脚老人,更是传说中的止境武夫。八,九,十,都全了。
在青衣小童的帮倒忙之下,朱敛毫无悬念地输了棋,粉裙女童埋怨不已。青衣小童瞥了眼给屠了大龙的凄惨棋局,啧啧道:“朱老厨子,棋输一着,虽败犹荣。”
朱敛点点头,抬起手臂,道:“确实如此,下回咱哥俩再接再厉,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青衣小童眉开眼笑,在朱敛抬手后,赶紧给朱敛揉着手臂,自夸道:“老厨子,你可能不清楚,我这手,是有仙气的!对吧,魏檗?”
遥想当年,他可是两巴掌拍在了掌教陆沉的肩膀上,这要是传到了那座白玉京,管你是什么仙人天君,谁敢不伸出大拇指,夸他一句英雄好汉?
魏檗微笑道:“又皮痒了?”
青衣小童翻了个白眼。
青衣小童对于魏檗这位不讲义气的大骊北岳正神,那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怨念。他当年为了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尝试着跟大骊朝廷讨要一块太平无事牌,处处碰壁,尤其是在魏檗这边更是透心凉。所以一有棋局,青衣小童就会站在朱敛这边摇旗呐喊,不然就是大献殷勤,给朱敛敲肩揉手,要朱敛拿出十二分功力来,恨不得把魏檗杀个丢盔弃甲,好教魏檗跪地求饶,输得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碰棋子。总之有他在场,朱敛与魏檗的对弈,是跟清闲雅致半点不沾边的。
朱敛突然问道:“你俩真决定了?”
青衣小童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道:“再不抓紧,就得遭陈平安的毒手了!”
粉裙女童轻轻点头。
原来他们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不是本命名字,而是按照陈平安的说法,以后有可能放在祖师堂谱牒上的名字。
青衣小童给自己取名为陈灵均,粉裙女童则是陈如初。
郑大风调侃道:“陈灵均,什么个玩意?我看叫你小青青得了,喊着还顺口。”
青衣小童跟郑大风也不客气,骂道:“大风兄弟,你懂个屁。”
郑大风笑呵呵道:“我懂你。”
青衣小童怒道:“别叨叨,有本事我们在棋盘上见真章!”
魏檗讥笑道:“自取其辱。”
郑大风跃跃欲试,搓手道:“小赌怡情,来点彩头?不过你棋力高,让先还不成,让子才行,就让我两子吧,不然我不跟你赌。”
青衣小童将信将疑,皱了皱眉头,道:“让两子?这不是瞧不起你大风兄弟嘛,让一子如何?”
魏檗哈哈大笑。
朱敛一拍额头,郑大风挖了个这么明显的坑,还使劲往里边跳。
郑大风忍着笑,不打算欺负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家伙,摆手道:“算了,以后再说。”
郑大风的棋力如何,很简单,朱敛和魏檗对弈,郑大风帮谁谁胜。
也许不能说郑大风是什么大智若愚,可要说当年骊珠洞天最聪明的人当中,郑大风肯定有资格占据一席之地。
青衣小童瞥了眼粉裙女童,后者轻轻摇头。
他这才恍然大悟,他娘的郑大风这家伙也挺鸡贼啊,差点就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岑鸳机默默离去,继续去练拳。
她在白天,就会拣选落魄山上的青山绿水,独自一人,六步走桩。
在夜幕中,则会留在院子里,至少离着朱老神仙的住处近些,不用太担心给人轻薄的时候,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
青衣小童看了眼天色,打算去小镇铺子找裴钱耍去。粉裙女童跟着与朱敛他们作揖拜别,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够了。
在岑鸳机和两个小家伙走后,郑大风说道:“这一破境,就又该下山喽。年轻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觉得累。”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也年轻的,人又俊,就是缺个媳妇。”
郑大风伸手虚按了两下,道:“朱老哥,这种大实话,莫挂嘴边,容易招人恨。”
“我看陈平安这么着急远游,你们俩功劳不小。”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场夜游宴去了,再过一旬,就要闹哄哄了,麻烦得很。”
小院重归安静。
朱敛开始收拾棋局,郑大风坐在原先魏檗的位置上,帮着将棋子放回棋罐。
朱敛说道:“猜猜看,我家少爷破境后,会不会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开口?”
郑大风道:“多半是要去山脚找我的,想着宽我的心,省得我心里头别扭嘛,不过应该不会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实我倒是希望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说这会儿落魄山才几个人,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个山头门派,他顾得过来?还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劝人一事,你最擅长,你有机会找陈平安交交心。”
朱敛收拾着棋子,惆怅道:“难。”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当。”
朱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陈平安这一破境,药铺里边,我那个心气高的师妹,估计又要遭罪了。”
朱敛笑了笑,略带遗憾道:“岑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大风贼兮兮道:“当时在披云山,如果陈平安真是那么说的,谢家长眉儿才是最糟心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