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虎退确实见到了上杉谦信, 并且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
付丧神嗅觉敏锐,很轻易就能嗅到尸体腐朽的气息。但是刀剑化身的他们对于死者并不心怀恐惧,这些异样的气息也就对五虎退造不成什么影响。他没有贸然的去打开座棺,瞻仰上杉谦信的仪容,只是跪坐在地, 头靠在长桶形状的棺木上, 表情平静, 一言不发。
五虎退与尸骸只有一层木料的距离。上杉军的军心虽然已经涣散,但是上杉谦信生前的影响力仍然延续到了死后, 对于并不在乎死后遗体的日本人来说, 会给上杉谦信的棺木特地搭上帐篷、好似他还在世时一样,这是已经是让人惊异的尊敬了。如今帐篷里空无一人,连足轻巡视时的轻喝与脚步声似乎都来自遥远的地方, 在帐内最为清晰明显的竟然是五虎退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他沉默地闭着眼,就着跪坐的姿势伸出手去环抱棺木。直到天色渐明, 他才收回手, 重新站了起来——跪坐一夜对于付丧神而言根本不足以影响行动力,至多只是膝盖发红。在足轻们将帐篷拆下之前, 他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军队——大概是重新被鹤丸国永暂时编入明智光秀这一方的“刀剑男士”,五虎退如今不能改变自己身体的状况,也就是虽不可见、却身体凝实、能被衣物覆盖出轮廓的模样。
他小心翼翼、又行动敏捷地在足轻之间穿梭, 轻而易举的就回到了白虎的身边, 静静的等候着。直至大军再度开拨, 他才带着已经长大的老虎顺着大军行动的速度向前。
直至亲眼目睹上杉谦信的棺木被送到了越后, 在春日山城短暂的停留了一会后又被运往奥羽,葬入米泽城内,他一向神采温顺的眼睛才倏而落下泪来。
在这之后,五虎退片刻也没有耽误,迅速的又返回了丹波。
上杉谦信陨落很难不让这个时代的人感到震惊与叹息,但纵使对上杉谦信再有敬意,本就纷乱的时局也不可能放过因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事件而宁静片刻。几乎与上杉谦信生病昏迷同时,宇多喜直家顺利的拿下了本应由羽柴秀吉的人手把持的上月城;而在五虎退归来的时候,明智光秀已经包围了八上城,将目光瞄准了波多野秀治。
先前几乎成形的织田包围网自然因为上杉军的撤走而溃散,本愿寺原本就只是僧兵集团,若是一时的对抗,他们表现出来的凶悍足够让人心生畏惧;但是变成长久的对抗的话,本愿寺的后劲不足就显示了出来。这个情况在之前毛利以水军向本愿寺运送粮草的时候就有所显现,上杉谦信上洛后,因为起到了在后方牵制织田的作用,本愿寺筹措粮草的行为总算顺畅了一些。可惜上杉军这次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本愿寺最终仍然需要依靠毛利的援助。
这么明显的弱点自然不可能被织田无视——在本愿寺与毛利的联合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是毛利家。因此几乎不做犹豫,三郎立刻就下达了向大阪出兵的要求!
四月四日,织田信忠、明智光秀等人就已经整装待发,并为之后的粮草做足了准备!
这个时候三郎在哪里?!
……他当然是在京都玩完了相扑,又玩完了狩猎,还去看了眼神保长住,最后还被朝廷加官进爵成了右大臣,并且顺手将自己原先右大将的职位给辞了啊。
以三郎这样真情实感、自找乐子的举动,实在很难让人判断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在京都展现实力和与朝廷交涉。光看结果的话,三郎那段时间内丝毫不为上杉谦信的来袭和退场动容的模样着实是让人摸不清深浅,最后再度加官进爵未尝不是朝廷想要将和他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然而从三郎自身的角度出发,畅快的玩乐带来的乐趣恐怕不一定比得上亲身上阵攻伐天下(书写历史)的趣味性。不管有意无意都被强行放置在了京都三郎完全不理会家臣的劝阻,做出了“这次一定要带亲自大军前去”的决定,甚至自己划定了出发的时间——
而后就在他准备出发的前两天,暴雨突至,连新造的桥都被冲毁了。
这一次突降的暴雨声势巨大,仿佛只在一夜之间,各地就纷纷传来洪涝的消息。尽管三郎曾数次带兵冒雨突袭,但那时的雨水与现在的暴雨显然是两个概念——凡是能行径的道路皆被雨水灌满,因此溺亡的人也不在少数,想要在这个时候出兵,几乎等同于自寻死路。
织田家多是足轻,能将人溺亡的水量,自然不可能独独对织田家的士兵网开一面——哪怕三郎的强运实在骇人。骑兵数量有限,在水中不是不能行走,但速度却要慢上太多,而且水中多有杂物,容易让马受伤。退一步讲,就算受伤的可能性不大,马匹也不可能长久泡在水里。一旦马匹受寒病亡,带来的损失要比足轻的折损更加严重。
“你们说的我都明白了。”面对家臣的苦苦劝谏,三郎脸色肃然地将手举起,捂住了耳朵,生动形象的表明了自己拒听的想法,说出来的话也铿锵有力,“——但我还是想要出征!”
“……不,为什么那么坚持要亲自出征……”
“因为那边是毛利的主场吧。”三郎莫名其妙地反问道,“打仗的话总大将要过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但是,身为家督的信忠殿下已经前往山阴山阳地区了。”
“——是哦!因为大家都还是很听话,所以一不留神就忘了这件事了。”三郎恍然大悟道,“信忠也是能代表织田家的人,而且也很能干了。”
“是这样没错,所以请您——”
“我还是想去。”三郎说道,“准备出发吧。”
家臣:“……”
三郎任性妄为、残暴专横的名声在本人分明很好相处的前提下仍然久久得不到洗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的残暴专横虽然未曾被人看见,任性妄为却是实打实的存在着并且让人颇难应付。绝大多数的家臣们即使是劝谏,也因为心存畏惧而留有余地,这种并不坚定的劝谏(也因为他们原本觉得三郎应该不会连暴雨都不畏惧)自然难以说服三郎。再加上织田家的老臣这一次几乎都齐聚在大阪、向山阴山阳地区进军,剩余的几个——例如堀秀政等人,对三郎的想法则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从以前起殿下就时常身先士卒。”相貌秀美的近侍完全不惊奇三郎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常年处在离三郎最近的位置,他对三郎的行动力与决断力了解甚深,“殿下对如何行军已有对策了吗?”
“既然走不了路,那就坐船啊。”三郎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这次和信忠一起去的还有信孝吧?”
“是,信忠殿下、信孝殿下、信雄殿下这次都向山阴山阳地区出阵。”堀秀政答道。
“信忠和信孝都像小光一样,超可靠的。”三郎赞叹道。
“所以那边的阵容已经足够——”暴雨溺亡的人数持续增加,在这种天气下出阵就算有船只也风险甚大,家臣们饶是气弱也仍然想要劝谏。
“阵容什么的和我无关。”三郎认真道,“因为我以前也没有争霸天下的经验——虽然不知道(历史上的)‘织田信长’会怎么干成功的,但这种事情光是坐在后面看小光他们出兵是不行的吧?”
他这句话没有人能反驳。
“那小久去看一下水流的情况。”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家臣的哑然,一如既往的以自身意志碾压过去的三郎朝堀秀政招招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没问题就按原来的时间出发!”
三郎原定的出阵时间是五月十三日。暴雨从十一日开始倾盆而下,蓑衣与笠在这种能称上一声“狂躁”的天气下完全派不上用场,持续下落的雨水似乎根本没有停止的可能,连呼吸都是湿漉漉的水汽。领命而去的堀秀政在当时干脆的应下,之后也不可能阳奉阴违——和他如女子一样秀美的相貌不同,堀秀政本质上异常坚韧,饶是为了查探水流的情况,他几度差点被卷入水中,也仍然面不改色。在雨中前行和回返都尤其困难,即使是堀秀政已经十分努力,也只在十二日傍晚才返回了三郎所在的地方,将查探到的情况全盘托出。
乘舟而行,是可行的!!
堀秀政目前仅仅是三郎的近侍,并担任奉行的职位,但是他的可靠已经是织田家众人皆知的事情,这次他冒险带回来的信息又牵涉到三郎的人身安全,因此“乘舟可行”这样的结论准确无误。船只的预备因为三郎对畿内把控牢固,筹措起来根本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只在十三日中午时,就已经尽数准备完毕!
然后,就在三郎带着大军登船的时候,雨停了。
所有人:“……”
所谓的强运要发作起来,真的是叫人毫无防备。饶是有些在场的家臣对“天命”一说并不信任,在面临了武田信玄、上杉谦信两位强敌皆在与三郎面对面交锋前倒下、暴雨在出阵当日停歇的事情,也不由得怀疑起来,在这世道之中,是否真的有“天命”的存在——并且越过了身为征夷大将军的足利义昭,选择了织田信长。
越是探究三郎之前征战的经历,就越能看到其中的巧合。这一次次累加起来化险为夷的经历,几乎让人难以判断是三郎的直觉与敏锐程度真的灵敏到了能让人误以为未卜先知的程度,还是他真的身负结束这一乱世的宿命。
家臣们的复杂心理,是三郎从来就不在意的。他之前也知道暴雨的程度,可是此刻雨停,他也只是舒展了眉,口气轻快随意地宣布:“好巧——雨既然停了,那就出发吧。”
※※※※※※※※※※※※※※※※※※※※
天命:傻了吧。我不能让织田家的足轻不溺死,但是我可以停雨啊。
↑开玩笑的。其实我只是恶搞一下天命梗。
上杉谦信是座棺,也就是桶状的棺材,这个其实是我猜的。
以及上杉谦信的墓,我是看百科上说他的遗骸安置于米泽城内,维新后改葬于上杉家庙所,并且在春日山林泉寺与高野山都有谦信公之墓。因为不知道他遗骸运送的路线,这里就私设在越后停留了一下,而后葬在奥羽的米泽城了。
顺便一提米泽城是伊达政宗的出生地。
历史上那段时间,织田信长的行程是:二月二十九日组织相扑比赛,三月六日带鹰狩猎,三月八日回安土。三月二十三日又上洛,并且移居二条新邸,四月七日招来神保长住赐予黄金百枚并派人将其护送至越中。(以上来自信长公记)四月九日升任右大臣(来自公卿补任)。
对比下那段时间忙于打仗的秀吉和光秀……啧啧啧。
信长预定的出阵时间是五月十三日,结果十一日的上午天降暴雨。这来自信长公记第十一卷。
以及我看赤军长胜的《织田信长传》,说的是在六月的时候羽柴秀长才驻守竹田城,但我先前看百科上说的是在去年(1577年)十一月的时候就已经驻守竹田城了。
堀秀政查探水流等等事情也是我编的。《信长公记》的原文是这样的:【即使遇到这样的洪水,信长仍未更改原定的出阵日期,众人考量之下认为乘舟尚能出阵,因此淀、鸟羽、宇治、槙岛、山崎众势备下数百艘船只,至五条(实际上是三条)的油小路,立起帆桨做好准备】。
顺带一提信长最终还是没按原定时间去成。哈哈哈。
——
if路线:如果五虎退去见了上杉谦信最后一面——
上杉谦信恍惚间觉得自己大限已至。
他的身体以一种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衰弱下去。距离他发病至今不过三日,但上杉谦信再回忆起三日前在马上豪迈饮酒的那个他,却觉得那个自己像是只存在于几十年前一样——眼下这个急速的昏迷、衰竭、难以动弹的身体,分明是应该再过几十年才会被他拥有的。
身体在短短几日内虚弱至此,他就像是骤然被人偷走了数十年的光阴。
他在半刻钟前才昏迷过一次——这几日来,他清醒的时间格外稀少,因此谁也没有想到他这一次会这么快就重新睁开了眼睛。帐篷内暂时空无一人,只有门帘微微掀开以保持通风,但帐内未因此而寒凉,温度仍是适合养病的温暖干燥。
他的小姓就坐在帐篷外,随时等候他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