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让柳青阳说出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跑到大鹏家的,他大概也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毕竟“柳少”就算不骑着自己的酷摩托,也应该叫一辆车来接,动辄甩开腿自己跑这种事,实在是不符合“柳少”身份。然而柳青阳从那一刻起已经不再是“柳少”,三百万元的刺激暂时模糊了心理上从有钱到没钱的落差,身体已经诚实地决定冲向最后的希望。
张小同在柳青阳身后追了两个路口,终于看到了一排停放整齐的共享单车。当他骑着车追上发疯的柳青阳并且在对方耳边不断重复“冷静点”这种话的时候,柳青阳是一点都没听见,脑袋里全是钱。
此前的人生中,柳青阳没有意识到三百万到底是多少钱。当他把十几万、上百万的钱换成美酒和发动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意识过那些数字到底代表什么。现在他懂了,有一种像空气一样重要的东西正从身体里悄悄流失,他大口喘着气,勉强维持着呼吸。
但他又能维持多久呢?
柳青阳正打算踹开大鹏家门的时候,门自己开了,大鹏的妻子抱着孩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强堆出来的一点微笑,泪痕却都没干:“找大鹏啊?”
柳青阳推开她冲了进去。
大鹏跪在如山堆积的保健品盒子中间:“柳少……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
柳青阳环视四周,想找个能抄在手里的东西,但大鹏家连花瓶都没剩下,整个客厅除了家具电视以外,就剩一堆药盒。张小同适时地拉住了柳青阳:“冷静冷静,打赢了,你进监狱,打输了,你进医院,都不好,都不好啊!”
“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好,把钱都败活光了!是我害了你!我该死。我混蛋!我千刀万剐!我禽兽不如!”大鹏扇着自己耳光说。
“有什么用啊!?”柳青阳失控地大叫起来。
“赵大鹏,”大鹏的妻子已经整理好了东西,“我走了,离婚协议我会叫律师拿给你的。”她看了柳青阳一眼,“你也投了?”
柳青阳没说话。
“你们这群蠢货!”大鹏的妻子在电梯门关上前,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柳青阳抓起保健品盒子疯狂地砸向大鹏,张小同几乎是连拖带拽才把他弄进电梯里,大鹏跪在家门口机械性地扇着自己。
“别再让我看见你!”完全失控的柳青阳扒住电梯门嘶吼着,张小同眼疾手快地摁了楼层键,电梯启动的一瞬间,柳青阳跪倒在地,虽然他迅速爬了起来,但这明显不是瞬间失重的问题。
张小同买了三听啤酒,一听浇在柳青阳头上,另外两听跟他分享。
“我记得老柳经常跟我说,做人要脚踏实地,起初我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我每天在修车行修车,玩车,认真做好每一件事,怎么就不脚踏实地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把喝完的罐子捏得啪啪响,“我一直都没有认清我自己,也没有认清别人。”
张小同将一张银行卡递给他:“五万,先用着。”
柳青阳眼睛里都是血丝,声音也哽咽着:“这点钱,太少,我不要。”
张小同明白“柳少”最后的骄傲和朋友这么多年的默契——他开咖啡厅的贷款还没还完,柳青阳一直知道。他把啤酒罐子递过去:“需要的时候别忍着。”
柳青阳红着眼眶笑了笑:“不忍,不忍!好吧?”他拿自己捏得乱七八糟的易拉罐,碰了碰张小同的那只。
知子莫若母,柳青阳到家的时候,柳母就在走廊里等他。两人都不说破,柳青阳自知没脸见人,看见妈妈晾衣服,就接过来帮她挂起来。衣服散发出洗衣粉特有的清香味,柳青阳使劲吸了吸鼻子,端起脸盆要走。没想到柳母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坐在了走廊里。
“这是眼瞅着它们风干呢?”他逗着母亲。
柳母也笑了:“你从小就没个正形儿,干的那些事都能写书了。”
柳青阳和妈妈挤在同一张椅子里。
“想起你小时候,你一干坏事,或者考试考得不好,就跑来这里躲着,吓得不敢回家,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有次啊,把那个试卷,往张阿姨家煤炭渣里藏,哪知道那个炭渣没彻底灭掉,最后差点把张阿姨家大门口给烧了。”柳母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妈!这些事您怎么还没忘了呢?”
“你那个时候啊,蠢是蠢了点,但可知道轻重了,不像现在。”
柳青阳反驳道:“我现在怎么了?”
柳母看着远方,并没有接柳青阳的话,许久才说:“每个人都会遇到当时觉得过不去的坎,但是之后回头看,其实并没有什么,也许就是一个半夜想起来的笑话。”
柳青阳知道自己的心思绝对瞒不过妈妈,却还是不想说破,觉得丢人,就变着花样玩着脸盆,假装无事发生。沉默了一会儿,脸盆终于脱手玩掉了,咕噜咕噜滚向阳台。柳青阳愤愤地开口:“还别提我爸,我小时候,他指着天上一堆星星骗我,说那是狮子座。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季节根本看不到什么狮子座。我没正经啊,都是随了他。都是老柳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