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一斜过,青莲的手就伸了来,拧着她一片腮抖一抖,“哟哟哟,就你心内豁达通明,我才懒得再管你。”
引得众人发笑一场,天色即在莺笑雨坠中倾落下来,云翳浓雾不散,更挹不动长注无休的水帘。
夜里偶起了天殛,雷鸣轰轰,帐幄被灌进来的风飐飐撩动,卧房内架着银骨炭,点着瑞金脑,灭了众烛,留一盏银釭昏沉沉亮在案上。
撩开两片绡帐时,宋知濯的脸立时荡出温柔的笑意,盯着明珠的恬淡的睡颜细瞧一瞬,身上玉婿的醇香像一片软锦萦绕心房。那些酒嚣笙乐就在他脑中褪去,同时亦卸下了一身尔虞我诈兵戎相交的疲惫。
哒哒睡在一侧,嗅见味道警醒过来,旋即将明珠也吵醒,两个眼迷蒙着睁开,撑坐起来,“你回来了?要不要叫人来更衣?”
伴着雷鸣火闪,宋知濯自个儿宽下腰带落到床沿,横臂搂过她亲一口,又将哒哒扒拉下去,“不折腾了,叫她们一来忙活,将你觉惊醒了不好睡。嗳,小尼姑,我说了多少次,别叫它上床,一身的灰。”
她两个眼一拧,脚丫往他后腰上蹬去,“你也一身的灰,下去下去!”
解了襕衫,剩一条长裤,赤着胸膛兜着她倒到枕上去,“我跟狗能一样儿吗?睡吧,明儿还得早起。”
伴着呼吸,宽阔的胸膛起起伏伏,振得明珠睡不着,移到枕上,“你们什么时候发兵,都折腾大半个月了,要走就快走嘛。一起程,路上还得折腾大半个月,哪里还有精力打仗啊?”
“有你说的这样轻松就好喽,点了将士,将士们又得点兵,向朝廷请命备好马匹粮草、各兵器,也都忙活完了,十七就启程。届时我要送将士们出城,这么大阵仗,你大概没见过,带你一道去瞧瞧啊?”
“好啊好啊。”明珠弯着美滋滋的眼,瞧他眼皮阖起,再将他搡一下,“对了,你今儿见着沁心姐姐,可有替我问候她?不知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他闭着眼翻身过来,横了胳膊搭在明珠腹上,在她颈边喘出热气儿,“听说近日打江宁来了个富商,将她一年三节包了去,不大酬客了,也就是今儿下帖子请她才来的,台账可比原先翻了一番儿。”
“那蛮好,她比我还年长些呢,恐怕也没有几年生意好做了,要是遇见好人赎身出去,也算是有了个出路。嗳,十二月是她生辰,我去替她摆个台好吧?用你的名帖,也叫她私下里攒些银钱,万一赎不了身嘛,自个儿也好多些银子傍身,你说好不好?”
偏头一瞧,宋知濯已呼吸平稳,不知何时去了那黑甜梦乡。明珠却不大能睡着了,睁着眼盯着帐顶银晃晃的镂雕熏球,嗅着润雨芳草之香。
窗外雨打桂枝,雷鸣电劈,猛然“咣咣”两声,明珠心内生疑,仿佛是有人在敲院门,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凄厉传来一阵尖利的女嗓,听不清是在叫喊些什么。
又听见外间上夜的丫鬟开门出去,不时侍鹃举烛入得卧房,就站在帘下放低了声,“奶奶、奶奶,是周姨娘带着丫鬟过来了,哭得不知什么样子,像是有急事儿。”
藕荷色的帘帐隐约见明珠撑坐起来的身影,将宋知濯连搡几下,“醒醒、宋知濯,快醒醒,周晚棠来了,你去瞧瞧什么事儿。”
两人随意穿戴一阵,一齐步入外间,乍见周晚棠并音书二人湿漉漉地站在厅上,裙边颗颗坠下的水晕开了金罽上的莲纹。形容败色,一脸的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骤见宋知濯,周晚棠带着一腔哭嗓忙赶几步,“夫君,我家里来人报,说我娘病危,求夫君带我回去瞧瞧,只怕再晚,我就见不到她了!”
她掣着宋知濯松散的氅衣袖口,满目急泪,与雨相融,迫切地仰望着他。宋知濯打一个哈欠,随手指一指侍鹃,“你去总管房支会一声儿,再叫人套了马车送姨娘回府一趟。”再将眼转睇向周晚棠,干哑的嗓音无情无顾的轻柔,“别着急,回去若有什么事儿,就派人回来说一声儿,缺什么就到总管房支去,再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观她心急如焚,想来无假,明珠便又朝侍梅吩咐,“你去拿我两身衣裳给姨娘两人换上。”后又牵裙落榻,朝宋知濯眨着两个大眼,“你陪她去一趟吧,这样大的事儿,又是大半夜的,也好有个照应嘛。”
缄默一瞬,宋知濯将头慢点一点,横目过来,“那你自个儿早睡,我明儿一早就由周府去上朝,下午再回。”
言讫侍梅紧跟着他错身进屋换衣裳,厅上还站着湿淋淋的二人,而明珠迤然在榻,捧着一盏热乎乎的茶闲呷就饮。这里的暖与屋外的寒仿佛天上人间,周晚棠一架弱骨抖在这宝鸦盈香的屋内,想起来时路的每一步、步步生恨。自己是被忽视被欺凌的庶女,可说到底,也总比明珠这个贫贱的比丘尼强上许多,可凭什么她可以高坐画堂、享受比自己好得多的锦衣玉食、占尽人间浅情,而自己,却独在那云楼锁愁!
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屋外满庭落花的悲鸣,沐雨微声中,周晚棠的眼被盆内才架起的炭火缓缓点燃,挂着泪莫名启唇,“你在笑话儿我?”
明珠眼一跳,半晌方似懂非懂地笑起来,搁下茶盏,“姨娘误会了,我笑你什么?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这种生死大事儿上,不论是谁,我们都怀着悲悯之心,哪里笑得出来?”倏而,那俏皮的笑脸渐生寒意,字字轻启,夹着风露凉雨,“不过话儿说回来,绮帐死了,我同样心里不好过。我想,她在九泉之下一定看着我,想叫我帮她报仇雪恨。这些日子,我总是梦见她,不知道你会不会梦见她,梦见她时,良心有没有愧?”
炭盆里新起的火星噼啪不断,点醒着二人之间一点微妙的仇恨。周晚棠挤步过来,也寒碜碜地笑起来,“她死,说到底是因为要替你出头,才叫人有了可乘之机,我为什么要愧?”
闲闲伸个懒腰后,明珠笑谈而起,“我不会叫她白死,我佛慈悲,却不度无心之人。”四壁烛光罩着她的笑颜,蹁跹的裙无情掠过了周晚棠落魄的垂鬓亸髻,“你不像童釉瞳,人家是名门嫡女,京师第一美人,你是个庶女,一无所有。你无非就是为了宋知濯能带给你体面优渥的日子、或者是为了他这个人嘛。可我不妨明白告诉你,你得不到,只有我叫他给,他才能给你这些风光,就像现在我可怜你,才会叫他陪你走一趟。”
“你可怜我?”仿佛什么天大的笑话儿,周晚棠抖着肩笑起来,瞪向她满背的乌发及拽地的豆蔻绿轻绡氅衣,“你就以为,这些东西你永远能拥有吗?”
说话儿间,宋知濯已整装踅出,明珠便弯起眉眼迎过去,掣着他两片衣袖叮咛,“你可要多照顾些,别叫人家说你仗着位高权重就不重岳家。明儿也别慌着回来,我这里横竖又没什么事儿。”
宋知濯就势将她两个手握一握,柔情立现,“成,你回屋睡吧,我回来就吵你这一宿不得安眠,横竖不用去给父亲请安的,你早上就多睡些。”
观他二人含情而别,周晚棠方才跋扈的恨被潮雨酿得五味杂陈,或恨或嫉,凝结于心。廊下,丫鬟们早已撑伞等候,一齐将二人兜至那阴翳风雨中。
114.陷冬 周晚棠病弱
秋草窗前, 长雨收,天回暖,车尘嚣嚣中, 童府角门上来了一位稀客。罩一件兰绣月白圆领袍, 神色警惕回顾四周一霎, 方紧随管家一路踅入。
入得厅上,只见那童立行几寸须又白了几分, 坐于一副骏马图下。听见管家说话儿,连头也未抬,只呷着茶, 直到来人立在厅中拱手行礼, “晚辈宋知远拜见童大人。”
俄延片刻, 他手中的黑釉盏方慢悠悠墩在托上,拂一把须,清两下嗓子半笑不笑地望着来人,“小宋大人?还真是稀客,小宋大人今儿前来, 想必是你父亲有话儿托你来讲了?”
他将指端一挑, 宋知远便撩开衣摆落到一张扶手椅上,扬目见他高高在上的姿态, 又将目光收回, 似叹似笑, “父亲倒没什么话儿讲, 是晚辈唐突, 特意来探望探望童大人,不知您老人家一向身体可好?”
“劳心惦记,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小宋大人,有话儿就直说吧。”
“呵……,向来听父亲说起童大人虽饱读诗书,却没有我们这些死读书之人的迂腐,看来果然如此。”
宋知远理一理衣摆,笑容文雅而沉稳,眼角眉梢颇有“宋风”,似乎一夜间长成了个胸有天地经纬的大男人,至于是哪一夜?他回响起来,兀自一笑,将眼缓缓上睨,“我知道大人两朝宰辅,如今却被遣任太子太傅一职,虽说同样是举足轻重,可还是难比起‘一语堂’的相辅,必定大人如今心有不甘。……今日我来,就是要来与大人同仇敌忾。”
锦罽上满布着白晃晃的日光,像一片苍白的笑脸。童立行微睐一瞬,抖着胡子笑一笑,“什么仇?又是什么敌?小宋大人这话儿,老夫听不懂。”
“那好,晚辈姑妄言之,大人姑且听之,对不对的,还望大人指教。”言罢,他别过身端起新奉来的茶饮一口,半张脸被太阳照得薄透,“终归到底,大人是被我大哥……也就是您的女婿给参下了宰辅之位。想当初,大人不顾大哥宠妾无度,也要将女儿嫁给他,可见大人对我大哥是青睐有加。可这做女婿的,不说好生孝敬岳父大人,反倒顶着“民生国事”之名恩将仇报,这叫大人哪里说理去?既然狼子无心,虎父又何必顾念这纲理伦常?”
童立行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很快又泰然自若地笑起来,“小宋大人说这一番话儿有些道理,可你大哥到底是我的女婿,纵然做错什么,也不过是年轻人的一念之差,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能不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况且他是你大哥,你们是一家人,不好再讲这些话儿。今日我就只当你没来过,回去还是要兄友弟恭,齐肩并进为朝廷出力。”
一瞬笑意阑珊的对视中,宋知远撑膝而起,走到暖洋洋的日光中,脸部的轮廓渐渐模糊,“大人果然圣学有道,可我今日来并不是来挑唆什么,只是要告诉大人一个秘闻——上月初十,先太子祭日,儃王先到皇陵祭祀,后又在当年先太子落水染病的大运河游船祭祀,一应船只都是我大哥手上的商船,大哥更是一路随行相陪。大人说说,大哥对先太子如此尽心、对儃王如此尽力,圣上若是知晓,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望大人斟酌。”
他直勾勾地望向童立行,同样,童立行的眼亦直勾勾地望过来,“这样说,前些时那陶校尉弹劾你大哥的帖子,是你让写的了?”
“正是晚辈,”宋知远不避不退,始终平静地坦言,“圣上虽未明言,却寻了纵妾伤妻的名头打了大哥几十军棍,可见圣上心里多少是过不去,大人何不让圣上再过不去一些?”
未及人言,他便兀自行礼告退,踅入廊下,只见碧空无云,一只鹡鸰旋过,余一声孤独的嘶鸣。
嘶哑的呜咽还回荡在千凤居廊角,如芳草萋萋、皋兰切切。周晚棠归家当夜,其母便咽了气,携丫鬟独留周府治丧几日后,这日方归。
骤一进屋,望见满室的粉壁雕墙、金器银屏,暖洋洋的玫瑰香却驱不散的秋意凉。宽大一间屋子,空荡荡的来回绕着风,真让人骨头发寒,眼泪便还跟山洪无岸似的冲决而下。
原就哭了好几日,早哭得嗓子哑败,杏娇妆淡的脸上已如荒野苍凉。音书将她搀到榻上,自蘸两行泪,“姑娘快别哭了,听听这嗓音,哭坏了怎么好?秋雁,快去将燕窝端来给姑娘润润嗓子,回家去这些天,连盏燕窝都不得吃。”
那秋雁福身而去,她便又旋回来,拖来一根折背椅坐下,一味苦劝,“到底咱们姨奶奶走得也算体面,您瞧,葬礼办得比先两位姨奶奶都风光,那棺木还是上好的沉香木,咱们老爷还算待姨奶奶不薄,姨奶奶这一生,也算有始有终了,姑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