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吭哧吭哧的笑声震动着胸膛,将明珠彻底颠醒,揉一揉眼,“宋知濯,我好饿,又好困,你快叫人做了饭来,吃过我还要睡。”
撩开帐幔,瞧见窗色渐上,宋知濯翻身而起,一身湛青的寝衣,半束了一个髻。踅到外间片刻,便跟进来好几个丫鬟端捧着鎏金铜盆、托着一楠木盘,所盛两柄象骨盖刷牙子、两只装满水的冰裂纹大盏,一并铜盂、面巾等洗漱之物立在床前。
95.会客 双姝聚首
象鼻耳炭盆里添了新的银骨炭, 一点火星重又点燃,绵密的温暖逐渐一寸寸地蔓延,小炉盘香, 窗外还是灰沉沉的明, 桂树枝丫被风一拂, 敲窗叩扉。
“侍”字打头的几个丫鬟一水儿哈腰在半掩的床帐前伺候宋知濯梳洗,薄荷珍珠粉漱完口, 执起另一支象骨盖刷子蘸了粉递入帐中。尔后见一只略生薄茧的小白手接过去,一个脑袋在他肩头渐隐渐现。
几个小丫鬟登时红了脸,低垂下头不敢多瞧。宋知濯仍旧不动地坐在床沿上, 肩头担着明珠鼓鼓塞塞的脸, 一双眼半酲不醒地睁着, 待漱完口,撩了头发够腰出来吐一嘴细碎的泡泡在铜盂中,“我还从未受过这待遇呢,”她笑一笑,对着面前一个丫鬟, “谢谢你们, 你是叫侍婵?真是谢谢你,快去歇着吧, 我有事儿再烦你们。”
侍婵惊得一瞬, 忙捉裙福身, “这是我们的本分, 不敢要奶奶谢!”又将一双眼挪到宋知濯脸上, 观他神色。
两层藕粉的轻绡被挂到半月钩上,肩头没了重量,宋知濯方才起身, 三个丫鬟立时拿了中衣上来要替他解换,他却摇摇手,朝帐中眱一眼,“小尼姑,这活儿还是麻烦你来做成不成?”
哗啦啦的水声响动,明珠接过帕子蘸干脸上的水,抬眉一瞧,他真横展双臂等着自个儿,她便趿了月白绣喇叭花儿的软缎鞋下床,一行替他罩衣系带,一行望着丫鬟们笑一笑,“你们别在这里站着了,快去歇着吧,我有事儿自然会叫你们的。哦对、烦请先替我摆饭上来吧,我饿得很了。”
众人望一望宋知濯,领命而去。再上来时,一行三四个双开门儿的髹漆描金鸟笼食盒,饭摆在外间案上。明珠被宋知濯握手出去时,已是满桌子各色金银玉晶碟,一应挤满金丝胡瓜、凤尾鱼翅、爆仔鸽、奶汁鱼片、莲蓬豆腐、绿翠羹、金丝芙蓉卷、各色鲜果拼一盘。
满满当当的一案,瞧得明珠瞠目咋舌,“大早上的,咱们就要吃这么多啊?”
那侍婵闻听一笑,打量她是随和的性子,斗胆说话儿,“厨房的赵妈妈昨儿听说奶奶回来,天没亮就忙开了,说这些都是奶奶爱吃的,又说还有好些,怕奶奶停住食,叫午饭晚饭时再做了端来。”
熟悉的饭食香勾得明珠那些暖洋洋的记忆,还未坐下,慌着跑入卧房拿了两吊钱给侍婵,“一吊给你和丫鬟们,往后还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另一吊麻烦你给赵妈妈拿去,就说多谢她惦记我,我回了,改明儿去瞧她老人家。”
晨曦一缕,温暖和意。可侍婵不敢收,背着两个手让到扣死的几扇门下,还是宋知濯清一清嗓子,“拿着吧,你们奶奶就是这样性子随和的一个人,以后你们伺候惯了就晓得了,她倒不要你们怕她,只要你们忠心服侍,别忘了规矩就成。”
那侍婵这才敢收下,福了几个身,退到门外廊下与丫鬟们分散。明珠罩一件大毛氅衣,里头仍旧是寝衣,头亦未梳,掩着一片发将宋知濯嗔一眼,“你说话儿这样凶,要将她们吓着了。”
“吓一吓什么不好?”宋知濯拉她坐下,推过一个碗在她跟前儿,放低了声儿,“叫她们无法无天起来,仔细造你的反。快吃,不是饿了吗?陪你吃过饭,我就要上朝去了,退了朝,还要到司里处理些公务,大概下午回来,一准儿赶得上陪你吃晚饭。”
明珠弯了眉眼,脸伏在他肩头蹭一蹭,便捧起碗专注吃起饭来。她吃起食来的模样,远没有那些闺秀小姐们斯文,一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胀起,将一张鹅蛋脸生给胀成了小圆脸。可宋知濯却觉得异常的可口。就像几年前,她捧着碗替自己喂食,细颈上隐约见上下滚动,一双眼专注在银汤金匙上头,递到自个儿面前时,她倒也跟着张嘴,那时他就觉得,她真可口,只要瞧着她,连自己的胃口都变得好起来。
他不时侧目,将明珠瞧了又瞧,眼里沉着一段韶华盛世的光景。直到与她在长亭分别后,那盛世方渐渐地沉山淀水,又成了一个沉稳持重的威武大将军。
这一去,明珠自回卧房,哒哒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堆肉,青莲与绮帐过来,青莲不必说,绮帐先一把扑倒在床下的踏板上,掣着她的裙边儿又哭又笑,“昨儿奶奶回来,我就有话儿要跟奶奶说的,少爷在,又不敢说。今儿可要好好问问,奶奶在外头苦不苦呀?日子是怎么过的?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怎么不叫人进来说个信儿呢?呜呜呜……,我真想奶奶,奶奶不在家,少爷也一去就是几个月,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成日家就几个丫鬟来来回回的逛……。”
哭哭啼啼一大堆,又得青莲训斥,又得明珠柔哄,才将她淅沥沥止住了哭,方随青莲上街去取替明珠裁的新衣裳、一应新添的头面首饰。
喧闹一场,明珠困意渐袭,正要卧倒,又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奔来,打眼一瞧,帘下可不是赵妈妈,已见衣锦容光,比原先体面许多。
只见她止步一瞬,裙裾带风地挥着帕子急步来到床前,“哎哟我的明珠宝丫头,你可算回来了!来,让妈妈细瞧瞧。……嗳,瘦了,不过倒是结实了一些。”她一双肥硕的手在明珠软臂上捏几把方才撤下,“结实了好,少得病,我就瞧不惯那些成日家扭扭捏捏弱不禁风的狐媚子!来,快跟妈妈说说,在外头可过得难不难啊?”
一言一句地,明珠滗掉艰辛,专挑好的说来哄她。她先是笑,后又嗔怪一眼,“外头什么样儿我老婆子还不清楚?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不过是想叫我放心,才故意说好话儿哄我!”
“没有哄妈妈,我原本就在外头摸爬滚打习惯了嘛,哪里能难得倒我呢?”明珠吊着她一个膀子晃一晃,撒一个娇后,又将眼由她头上的金簪、身上的锦缎细瞧一遍,“啧啧……,我才走几个月,妈妈真是越来越神气了,哪里像厨娘呀?就是那些富贵太太们也比不过!”
赵妈妈握了她的手夹在腰侧,满脸的喜色,“你不在这几个月,我女儿出嫁了,少爷回来听说,叫人封了几千银子给我,说算是替我女儿备一份嫁妆。”少顷,她将眼一横,“不过我不谢他,我老婆子岂是那见钱眼开的人?从前不喜欢他,现在就他做了什么新贵将军我也不巴结!我只谢你,他是看在你的面上麽才抬举抬举我了。嗳,你妈妈我如今已经是厨房的管事儿了,各房里的吃喝都是我管,你想着要吃什么,只管叫人传话儿过去,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妈妈都有法子给你弄了来!”
“妈妈真是大神通!”明珠一把将她圈住,两个人一老一少地笑作一团。
后一去,两杆红日上枝稍,明珠困倦难当,倒在被子里呼呼睡去,想着要去细瞧一瞧院儿里一花一草也就顾不得了。
一暮成云又成朝,就这瞬息万变的功夫,当朝凤銮已抵达京城,仪仗盛大,百官相引,一路迎至皇城之内,从今后困守红墙绿瓦。随行有各皇子、侧妃、姬妾,引得京城轩然。新君先后按名分大赏各妃嫔家眷及王子王妃,为贺普天之喜,京城亮起灯火万盏。
走马灯、绢丝灯、宫灯、纱灯、人物写意、花鸟虫鱼,将京城的永夜照得如昼通明。长空绽放出极明艳的焰火,飞龙、凤雏、琴瑟和鸣,呼啦啦点燃浩瀚的星海,随之亦点燃了童釉瞳对一个新生活的幻梦。
归燕剪裁出一个新的初春,桃李新颜,蔷薇妍开。入京第三天,童府上下宾客络绎,无非所来贺一相嫁女。童釉瞳呆在自个儿一个天地,细数着剩下的日子,一天、两天、三天,未及半月,她就要嫁为人妇,成为“将军夫人”、“宋府新妇”、“官爵之妻”,然而,这些繁琐缀叙的名头,都抵不过一个“宋知濯之妻”。
她在唇间浅浅喁喁切切出这几个字,被春风一散,散得满腮红霞。恍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由窗前回首,见玉翡挂着脸色而来,“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你还在这里闲笑呢?那些风言风语你可听见没?”
“什么风言风语?”童釉瞳一头雾水,面上还滞着少女春情,一双绿瞳懵懂地眱过,“玉翡姐,什么风言风语啊你生这样大的气,总不是又为我新绣的绢子吧?”
玉翡拉了她到窗对岸的榻上坐下,将一屋子的丫鬟叱退,抑下了声儿,“你回来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怪不晓得。我在外头听说,这位小公爷简直不成个样子,自打封了殿前司指挥使后,便忙着满世界找他前头那位夫人。听说在金源寺寻着了,为了哄她,将公事也搬到了金源寺去,弄得下级将士官员们也不到司里,只去金源寺禀告公务,好好儿一个庵堂禅院,生生给那妖精折腾成了个淫窟!连圣上也叫小公爷把那妖精迎回家去,这可气不气人?”
字句涓涓,在童釉瞳心里汇集成一个浅淡的牙印。那个疤痕、以及宋知濯提起时温柔的笑意,是她心里的疮口,一想起来,仍旧从澎湃的欢喜中泛起小小的疼。
可她终究是体面的官爵小姐,只是敛了苦涩,抬起骄傲的下巴,“怕什么呀?就算她回去了,也不过是个侧室嘛,我是天子赐婚的正经奶奶,难不成还要俱一个平民丫头?”她将两腿抬在榻上,掩在群中,盘桓了腰凑过去,“玉翡姐,你可见过她啊?知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是不是美若天仙?”
过堂春风像刮散初开的梨蕊一样吹拂着她初生的一丝自我怀疑。很快,玉翡将这种怀疑拦腰截断,一律维护她挺在枝头的自尊,“什么话儿?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不过是没规没矩地使一些狐媚伎俩才勾了小公爷去,如何能与你比?不过男人嘛,总逃不过那些妖精手段,你也不能掉以轻心。我看咱们家老爷断然想不到这些,不如你去求皇后娘娘给想个法子?娘娘说到底也是女人,从前在王府管顺众侧妃姬妾,现如今又在掌管后宫,你先去求她给出个主意!”
“你不要多心嘛,”童釉瞳挂高了眉、睁圆了眼驳她,满不在意的模样,“凭她什么妖精的手段,我是正头奶奶,她再没规矩,也不敢越了我去吧?玉翡姐,你不要太草木皆兵了成吗?况且,我自幼受姨妈教养,才不会使那些狐媚子的妖术!”
她自不大在意,却叫玉翡气了又叹,一只手连连拍案,“我又不是叫你去学什么狐媚子手段,我是叫你去同娘娘说一说,让她震慑震慑小公爷,或是想个法子震慑那丫头!”
踅直绕转,童釉瞳高傲的名门千金之态,一连几夜,都被一个牙印不断地挑衅着,纵然千般不愿、万般无奈,终究也问到皇后段氏那里去。
“玉翡这丫头……,”段氏宝髻霞帔,捧一盏茶笑着摇首,晃得翠霞珠光满室,仕女台屏上流金逝粉,“这丫头倒是不错,我就说她是一定要陪你到宋家的,你性子单纯,又什么风风雨雨都没经过,自小在我膝下,心计手段半点儿也没有,有她帮衬着,我也能放心些。”
“姨妈……。”童釉瞳长长婉转地喊一声儿,扑在她宝座下,伏在她膝上,软软地撒一个娇。
台屏前,段氏笑逐颜开,满目慈善,忙搁下盏去抚她的云髻,“哎哟好了好了,都要嫁人了还只晓得撒娇。”她握了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同座,“我也虑到这里,小宋将军与他那位娇妾有前恩前情在,难免叫你吃了亏,所以我已请了皇上,连同兵部侍郎周大人家的一个小庶女一同跟你嫁过去,也做侧室。那庶女叫周晚棠,性子要强一些,许多你不便说的话儿,倒好交给她去说,纵然有个什么岔子,也不至于伤了你们夫妻的情分,你看这样可好?”
童釉瞳心内鹘突一阵,两个绿水烟波似明不明,“那这样儿,宋知濯身边岂不是又多了一个女人?姨妈……,我不想他有那么多女人,我想他只有我一个。”
“你这是糊涂话儿,”段氏把住她的肩头嗔怪一眼,“三妻四妾不是稀松平常?他今儿就你一个,明儿保不准到哪里去另寻一个呢,与其那样儿,还不如你自个儿寻一个可靠的人。前儿你姨父过问婚事儿,宋国公还说,你身份尊贵,与别个不同,替你收拾出了一个院儿让你单住,不同那些人住在一处,洞房就设在那里,可见是十分疼你,又有那周晚棠助你,你还担心什么?”
万事周全、一应妥帖,童釉瞳也算将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只合春映花地盼着日子快一些,再快一些。
花渐妍开,蕙草寸长,日子随冬雪融为春溪,汩汩向前。瑞金脑又换作返魂梅,缕缕暗香祭奠着辞去的骨里红花。
几如院墙上的蔷薇一朵朵挤开,宋知濯照常遵循条理每日去上朝,“照常”得没有一丝变化,完全不似个新郎官儿。下人们送来的一应喜帖、喜服、礼单他都不曾认真过目,只扎在满纸公文中点头,“可以”、“都行”、“就暗你们说的办”、“去问过父亲,凭他老人家做主”。众管家无奈,又捧着各色样子退出。
他早出暮归,每日在朝阳下、或是晨雨中与明珠在长亭下拥吻而别,将廊下的“侍”字打头的小丫鬟们瞧得脸红低垂,明珠旋裙转身,一对上她们,更是各眼四处奔逃,她亦红着一张脸踅入房内。
这日,甫入外间,便听见侍婵在院外喊,“奶奶,有一位沁心姑娘拿着帖子进了园子,说是来找您的,叫丫鬟们领到斛州轩去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