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枝回忆了好半晌,似乎回忆出确有此事,可是东宫缘何吩咐瓶儿准备热水,她也不了解到底为何。将那日能忆起来的全部细节细细的捋了一遍,她料想,该不会是东宫见她赤脚踏在地上,才特意要了水罢。
她低声将心中猜测缓缓说了:“......许是殿下以为地上不干净罢。”她见寿春县主问的如此细节,心知她定是误会了什么,她窘迫的解释道:“阿娘误会了,我们之间没有,没有什么。”
寿春县主轻轻点头,握住她的双手,平静的说:“好,花卿,自以后再也不要见东宫了。”
若是去岁,从前也便罢了,可如今......她仰面抬眼,深深望着寿春县主,低声剖白道:“阿娘,我知晓身份有异,不可如此。可是殿下待我情深义重,我们已是两心......”她没有能说下去,寿春县主捂住她的嘴,厉声道:“住口!”
卓枝一愣,只见寿春县主眼中有种极为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她安抚似的轻拍卓枝几下,轻声劝哄:“花卿,听阿娘的话,日后不要同他见面了。”
此情此景她恍然明悟,今日之事,想来原是为了此。
“阿爷定是为此事生气发作,我,可是,”卓枝急声道,她看着寿春县主苍白的面容,心中隐痛,声音不由得低弱下去:“在玄缺那半年,若不是殿下,此时女儿已是损伤手脚,惨不忍睹了。”
寿春县主微微摇首,她轻柔的将卓枝额头上的碎发抚到一旁,温声说:“傻孩子,听话。”
若是一年前,哪怕只是半年前,她都能“听话”,可是现下委实做不到。卓枝眉梢眼间不免积余着惆怅不解,她低声道:“阿娘,我知晓圣人在时,此事便是犯忌讳,可日后......”
寿春县主仍是摇首。
“我不明白。”卓枝扬起脸凝望着寿春县主,背后的伤隐隐刺痛,她忍着疼痛,念及东宫种种,勉强分辨:“阿娘,我不能日后不再见他。”她认真的望着寿春县主:“我心悦......”
骤然。寿春县主将她死死按在怀中,急声阻止:“花卿,不要说。”但见卓枝仍是痴心不改,她心中凄然,俯身极力贴近卓枝耳畔,声音轻之又轻,那是仿若幽魂的气音说:“花卿,你没明白,你不能嫁给燕家人。”
她强忍着啜泣。
“你们是没出五服的亲眷,怎么能悖逆人伦,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
一瞬间,卓枝只觉得如遭雷击,她浑身僵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寿春县主缓缓松开了手,只虚虚环抱着她,并没有用力,可是她却半分也动不得。卓枝心中只闪烁着一个念头,离开,她要离开这里。
“花卿,你幼时好奇缘何扮作男子,阿娘告诉你朝中事诡谲难辨,免你嫁入东宫,蹉跎一生。阿娘说的是真话,方才侯爷那几句话......听话听音,你这样聪慧,想来也听出了微末端节。”
“不错,你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你的生身母亲是杨氏,你父亲,”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吐出那个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既是废太子,也是东阳王燕恪。”
废太子是当今圣人的兄长,那她则是东宫的......
是堂,堂亲。
她几乎说不出那两个确切的字。
倏然间胃里翻涌不已,卓枝恶心欲呕,她咬紧下唇,刺骨的疼痛也压不住胸口的呕意,她死命压抑方才有所缓解......
寿春县主看着窗外,喟叹道:“花卿,乖孩子,听阿娘的话,此后不要在见东宫了。等这段风声过去,阿娘送你回海宁,你在海宁将养几年,经年历久便也想开了,好吗?”
终于卓枝忍耐不住,她紧紧地捂住嘴,猛然站起身来,卓枝跨前一步急切的离开,甚至没注意到那扇素面檀木屏,“哐当”一声巨响,素面屏风霎时被她撞倒,瞬间摔得四分五裂。肩背又添新伤,血渍洇洇染红衣襟,卓枝却好似感觉不到疼痛。
她茫然四顾,望见那扇素面屏,喃喃道:“阿娘,容儿先退下。”
卓枝不知该去向何处,也不知这些事是真是假。
她只是不断地跑,不断地跑,却无从躲避汹涌的回忆。不知过了多久,卓枝还是回到了清和堂,她站在月洞门前愣了好半天,终于慢慢地走进园子。
庭中石榴花树已是枯败,她本能想起前几日谈及石榴的玩笑话,卓枝不愿再看,忙掀帘而入,鎏金水银镜明亮如常,卓枝呆愣地看着镜中人,满襟残泪,狼狈不堪,到底什么时候哭了?卓枝麻木的缓缓移开目光,入目便是几盏铜铸栀子灯,彼时寒食节那夜东宫剪灯的侧影,似乎又隐隐浮现眼前。
是,她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躲不开的。
也不需要躲,她知道,其实不是清和堂里处处有东宫的痕迹......而是在别的地方。
卓枝闭上眼睛。
第96章 叫她见孤面呈
四月二十九, 熏风欲暖,天色愈发长了,圣人敕令恩旨着东市西市自仲夏月起推迟闭坊时辰。日入七刻, 击钲三百最末一声响起,坊市之中业然恢复寂静,唯有少量的夜宿的游人仍在街上游荡。
忽然,游人一凛,他侧耳去听不远处似是隐隐传来骏马奔腾之声。
天边金色的霞云分外浓艳热烈, 道路两旁高大的青槐枝繁叶茂, 叶脉隐隐染上金色轮廓。掌管闭市的小吏再度推开坊门, 一队十卫率骑马呼啸而过,众十卫率皆身着五品武将绯袍, 袍脚海波云纹随马翻腾。期间正首的那人,万绯丛中一点青,正是东宫无虞。
众人穿金市跨过金光门, 一路行至储宫右春坊, 东宫执缰勒马, 他低声交代几句, 便示意众人散去。东宫翻身下马, 随手将马缰丢给黄维德,说:“六郎,明日再议, 你回去罢。”黄维德上前正欲再言:“这会天色还早......”。
宋秀文轻咳一声,他以袖掩面, 低声说:“六郎,你不思念妻儿,乐意再熬一夜, 也考量考量旁人罢。”
东宫已然迈入清思殿,他心情极佳,听闻他们闲话也充耳不闻,甚至罕见的说笑道:”离家小半月,孩子还识得你吗?”
去岁五月黄府弄璋之喜,黄府大为庆贺一番。由于黄家儿孙众多,黄维德的妻子亦是世家出身,孩子的满月办得极为热闹,几乎全上京都要晓得黄府喜事。
黄维德忍不住笑了,他躬身行礼正欲退出储宫,却听东宫忽然说:“六郎。”宋秀文闻声去望,只见黄维德双手接过一个金银平托漆匣,就听东宫温声说:“孤不便前去,此物赐与你,以作试晬。”试晬就是抓周,再过几日正是黄维德爱子周岁。
黄维德万分没想到,东宫自玄阙归来,忙碌至今,竟然还记得这等小事,足矣,足矣,他心中感激,躬身行礼,口中直呼:“臣,替幼子谢殿下圣恩。”东宫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宋秀文见黄维德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样子,他嗤笑:“你儿子是沾了卓二郎的福气,殿下定是念起卓二生辰,殿下送卓二的是檀木匣,你这是金银平托匣。”
黄维德不以为意,朗声大笑:“宋三你若是妒忌,也去生一个。”宋秀文甩袖离去。刘内侍恭声说:“黄将军,殿下还令老奴准备绫罗绸缎共三十匹,簇雪罗一匹......请随老奴前来。”等待刘内侍送走了黄维德,再度回到清思殿时,就见东宫正在屏风后梳洗换衣,疏月双手捧起一件凝夜紫圆领袍侯在屏风外。
这会子已是酉时末刻,天色渐晚,东宫忙碌半月终于回储宫,难道他还要出门见客?刘内侍暗自揣度,不然怎会不着常袍,反是选这件纤云凝夜的长袍呢?
东宫洗漱换衣,对铜镜略整衣袖,他掩饰心意,状若不经意的问:“松风可回来了?想来花卿也到了,刘内侍去永春门引花卿进殿,他,”东宫缓带轻裘,本是极为从容,现下却不知想起什么,忽的俊颜微烫,他系起肩侧珠纽:“他,今夜宿在清思殿。”
刘内侍躬身称是:“老奴即刻去办。”可他还没出清思殿,就见松风独自归来,他诧异:“卓郎君呢?”
松风躬身行礼,他苦着脸:“儿子没见到卓郎君的面,就叫县主娘娘称病打发回来了。”这两年储宫众侍人早已达成共识,凡是与卓郎君相关的差使,都是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