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元进来的时候,梅馥正撸起衣袖,把裙子系在腰上,裤脚高高地卷起,拿着棒槌在井边嘿哧嘿哧地洗着衣服。她一身素色的布衣,发上只用一只玉钗尽数固定,面上脂粉未施逆光站着,咋眼看去和乡野中任一个寻常的村妇无异。可那始终倔强的眼神,和始终绷直的腰背,却又和周遭的洗衣人区别开来,只一眼,便是让人移不开眼。
顾少元呼吸一窒,面上惊震。
他二人从少年时便相识相知相恋,虽这一年来渐行渐远,但他如何也没想到梅馥居然也能在如此这肮脏不堪,鬼一般的地方生存下来,更别说竟还亲自动手洗衣……而看她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些粗活,再看那些衣服的款式和质地……
顾少元眉头紧拧,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翻波的心平静下了。
梅馥就是这样,不断地给自己各种惊,有惊喜,有惊讶,还有惊吓。
无论是彼此少年时蓬勃热烈的情投意合,抑或是沈冰柔冤枉她时的激烈对抗,再最后梅家破败后的顽强不屈,直到最后的隐姓埋名死而复生报仇索命……
他本该是怨她的,恨她的……怨她不在自己跟前服软,恨她投靠了夏雪篱。可待真相大白的那刻,他只觉得自己欠她那么多,至始至终,最对不起她的完全是自己。
所以面对梅馥,也从一开始得知她活着之后的志在必得,渐渐变成了默默守候……特别是经历了这一月多的疫区经历,顾少元只觉得自己那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生,是那么地荒唐与苍白。
生死之缘,状若浮游。
他在红尘旅途中贪看了太多无谓风景,最后却迷了路,丢失了最宝贵的……
顾少元心中哀叹,梅馥却似乎始终没有发现他,依旧认真地重复着那简单单调的动作,许是日头太热,她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一抬头这才发现不同。
怎么周围一起洗衣服的人,都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而他们看的方向……
梅馥奇怪地也循着视线望过去,双眼倏地睁大,似带着不可置信和难以确定,她又揉了揉眼睛,直到顾少元往前走了两步,梅馥才像见了鬼一样往后退了两步,一时之间竟有些口齿不清。
“你,你别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顾少元嘴唇颤了颤,千言万语,竟也是无从说起。
告诉她,自己担心她,得知她失踪之后便放下了绥西城的救助也到处找她?还是告诉她,知道她竟然在瘟神庙死人坡的震撼,想知道她如何会莫名出现在此处?抑或是最简简单单的,每当在绥西城日暮黄昏中日思念想的心中执念……
顾少元喉头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梅馥,天知道,就是眼前的女子,撑着他熬过了在疫区中各个不眠之夜。
纵此一生,最美不过年少时光。此时此景,梦中人再现,梅馥往昔依旧,雪中寒梅明媚粗放;可顾少元悲哀的发现,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日渐成长,竟长成了一个与他记忆中全然不同的陌生人……
“这里疫情太重,顾相还是早点离开吧,免得传染。”
不等顾少元反应,梅馥已是冷冷开口,她从地上把洗干净的衣服装到木盆中,招呼其他人拿去用滚水烫洗,最后再扑在烈日下暴晒。
“阿馥……”
顾少元见她要走,正往前一步,梅馥却忽然转身。
“若是顾相再不走,恐怕会后悔。”
说完梅馥捞起耳侧的一缕发,顾少元先是一愣,待看到她脸颊上淡淡的青斑时不由震住,他在绥西城呆了那么久,这意味着什么他自然再清楚不过。
梅馥见顾少元脸色剧变,一瞬间也是深感疲惫。
“我感染了……”
那个想了十几日的人没有出现,反而来了一个她完全意料不到的人。若是夏雪篱,她都已经练习了无数多次他们相见的模样,就连今日,她都生出了要向夏雪篱寻求支援的准备,可现在……
不过……梅馥转念一想,或许也是天意。
“顾相,若是方便,能不能请求你专门划拨物资和药品到这里。这里的人虽然是病情颇重,但也不算救治无望,这几日香苧也在想办法,兴许也能……”
“那你呢?”
顾少元不等她说完,突然走到梅馥跟前,在梅馥惊愕间竟是先她一步捉住她欲逃离的手。
“你呢,梅馥?难道你坚持要留在这里?”
他捏着梅馥的力道逐渐在加大,眼中的痛色不像假的,而许是连日的疲惫和劳累,发丝也略显凌乱,下巴上露出一片青色的胡渣,而身上的黑衣竟已是尘土灰扬……
梅馥有些恍惚,一瞬间脑中无端竟浮现出春日柳梢下,顾少元打马过舟桥的影像,而那个任性逐风/流的翩翩少年,随着岁月的洗涤,不知不觉也变成了眼前这个沉敛世故的男子。
“我……自然是要留在这里。”梅馥抽不出手,只能微微侧身,试图让自己和他的距离拉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