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细细做这些小活儿时,外头忽然有了响动。王牛儿在外面没看到人走动,但又觉得房里有人,便大声道:“秦娘姨,快出来迎一迎,襄平公到了!”
李汨这来的突然,都以为他不来了呢!
“我自己来罢,你去迎一迎襄平公。”红妃拿过秦娘姨手中擦头发的麂皮,微笑着指了指外间。
秦娘姨点了点头,往外走去,此时李汨已经带着一个小僮儿立在院中了,看着院中新扎好的秋千出神。
“襄平公先请进屋罢,也不知襄平公到底来不来,酒席是先预备下的...不过此时也该凉了,牛儿,你让茶房的人拿去热一热。”秦娘姨叫住了王牛儿,然后又向李汨解释道:“襄平公稍坐,奴去煮茶——娘子方才沐浴过,还在茶房里揩发。”
李汨没说什么,倒是在茶房里将一切听在耳朵里的红妃隔着窄薄小门安排道:“不用茶房热过所有菜肴了,襄平公哪里吃得惯那些!外头酒楼里的菜肴,你我都觉得甘肥过了,何况是襄平公!拣几样清淡的热了,再让茶房现做几样我平日要的多的素菜...这几日不是有好豆苗吗?拿茶房里常备的羊肉汤烫了,就那样呈上来一盏也可以...”
红妃明明是隔着门安排,却是安排的事无巨细,此时便是个傻子,听到话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娘姨听吩咐便去安排了,这时再留在厅中的便只有李汨与跟随他的小僮儿了。一时之间,四下无言,安静地都有些让人不自在——这个不自在只针对那小僮儿,他有一种自己脚下是针的感觉。
至于红妃和李汨,一个将头发拨到一边,细细擦拭着,一个看着茶盏中冒出来的热气,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今——”“襄——”两人同时开口,然后又同时停住。
“师娘子先说罢。”“襄平公先说罢。”又是一样的不约而同。
李汨还没有说什么,红妃却忍不住先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很轻快的笑声,当李汨面对红妃的时候,是从没听她笑的这样轻松过的,连一丝一毫的阴霾与负担都没有。这让他一时之间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想听她说。
等到红妃笑完,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笑点在哪里。
听外间李汨始终不说话,她便继续着刚刚准备说的话道:“襄平公今日是在家,还是在外?”
“在家。”
“那就是特意为奴出门了?麻烦您了。”后面半句话说的很轻,如果不是四下实在是太安静了,李汨又一直没有分心,恐怕就错过了。
并不麻烦,见她总不会是麻烦的事...李汨应该说这话的,但终究没说,觉得还是唐突了。
闲着说了几句话儿,等到秦娘姨那边差不多要弄好时,红妃总算从茶房里走出来了。
看到红妃,李汨怔了怔,然后便侧过了身子,避开了红妃——红妃擦干头发之后又仔仔细细梳顺了,自觉如此也就不是‘疯婆子’了,她并不觉得这样不能见人,便直接披着头发走了出来。
这其实是上辈子的生活导致的她在某些方面显得迟钝。
上辈子的女孩子,披着一头长直发,出门逛街、参加典礼都使得,更别说是见个朋友了。这辈子的生活环境是不同了,她也接受过相关教导,知道这样披头散发见人在此时是‘非礼’之举。但知道归知道,一个社会约定俗成的规矩对个人的影响却不是知道就算的。
上辈子对红妃的影响有‘先入为主’的效果,所以在一些她个人比较放松的时候,上辈子的习惯就会占上风。她就这样披散着头发走出来了,她甚至没发觉哪里有不对。
李汨侧过头便注意到小僮儿看着红妃脸红了,低声道:“你去外候着。”
小僮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非礼勿视’了,也不敢说什么,赶紧脸红着走了出去。
红妃走进内室,坐在屏风旁,又拿起了梳子,打算绾个家常的缵儿。一边梳头发,一边对外厅的李汨道:“襄平公进来说话罢,别在外了。”
李汨走进内室,隔着屏风便见到了一个女子剪影。
“襄平公稍等,要不了多大会儿了...奴自己总没法给自己梳精细发髻,只随便打个头,很快的。”红妃的声音有些含糊,看落在屏风上的剪影,似乎是嘴上衔了根头绳。李汨不期然想起,红妃似乎总不喜欢用红头绳。
她喜欢用黑色的,要漆黑,不要夹杂银丝金丝的,要和头发一个颜色,这样藏在头发里就一点儿也瞧不出来了——她有一头好头发,平时见她梳发髻从不用假发、义髻就知道了,当然,这也和她从不梳那些过于夸张的发髻有关。
“娘子穿桃红裙子也好看...”李汨忽然道。红妃很少穿这样鲜艳娇嫩的颜色。
原本一直在絮絮叨叨,力图让场面不那么冷清的红妃一下不说话了。而李汨,没头没尾说了这一句之后,也不说话了。
李汨不说话,是因为不知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有这一句。至于红妃,则是觉得意外,良久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轻笑了一下:“嗳,这可不像襄平公说的话!襄平公是君子如竹的品格,觉得桃红色的裙子好?”
红妃在脑后结成一根总辫,打了麻花辫下来,也没有做别的编盘,只将这根发辫从一侧放下。如此在此时绝对连发髻都称不上,最多是一些女子为了夜里睡得舒服,会在睡前拆散了发髻做如此样子。但就是这样,反而显出了她那张清水芙蓉般的脸。
虽然红妃平日妆容淡淡,发髻也大多不是繁复的那种,但清水到这地步,也是从来没有的。
但这样的红妃,却让李汨下意识回避开了...清极反见妖,李汨少年时读书,也不是天生就这样老成,这样无欲无求的,他那时也和家学里读书的李家子弟一样,读过几本外头流进家学的志怪、传奇。
只不过不至于有格外出格的罢了。
现在想来,书里的神仙精怪大多模糊不清了,毕竟那些故事大多相似,看得多了之后便混淆了。只是李汨偏偏记得一则‘灯美人’的故事,灯笼上画的美人,在与人相对时从画上走下来了。
这自然是精怪,但对着灯美人的道士却没有像往常一般降妖除魔。
书里写的极简单,‘是时,道人稽首:娘娘至此,小道可归红尘矣。美人微笑:善。自此,乡人不再见此道人。十八载后,有人见一少年自山中出,眉目似道人’。至于其中人物经过多少内心辗转,多少喜怒哀乐,无人去说。
“虽说人喜欢什么就是什么,他人只见也不过是‘成见’,但、但...”红妃还在笑,眼睛在灯下越明亮了。发觉到这个少女的单薄与明艳,李汨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年轻很年轻,仿佛是初绽蓓蕾的女孩子。
红妃不往下说了,此时秦娘姨也总算将一小桌可以称之为‘宵夜’的餐食准备好了...红妃照例是不吃的,在一旁为李汨布菜——其实这也没多少活儿,李汨平常吃的也不多,道家养生惜福那一挂的,也讲究这些呢。
见红妃去拿筷子,要给他夹菜,李汨忽然觉得心里煎熬,道:“娘子放下罢,不忙着用饭。”
红妃没有奴性,一开始就是因为服务业的自觉才这样做的,此时李汨说不要,她自然也就停手了。
李汨也只是略沾了沾这些餐食,他其实也不饿,但红妃安排了这些,他想到方才红妃隔着门絮絮叨叨,便无法不动筷子了。
略吃了几口,等到秦娘姨觑着情形,捧来茶水漱口、香胰子洗手时,他从袖中取了一个小匣子给红妃:“娘子如今不缺身外之物,此物只做赏玩罢。”
红妃打开这由檀木制成的镂雕小盒子,这盒子只有她巴掌大小,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打开后,红妃才发现是一只药玉帔坠——药玉相比起金银珠宝,肯定是不如的,但这只药玉帔坠格外精巧,是铰合成的两片药玉,中空能容纳一些小东西。
看似很有实用性,其实最没有实用性,最多能放一味香丸之类的小东西。
但配合药玉本身的漂亮造型与纯澈质地,实用不实用的,反正也没人在意。
红妃成为‘红霞帔’之后,一些正式场合就也能穿霞帔了,不像以前只能私下穿。这几日给红妃送礼物的,也多会带上霞帔、帔坠这样的玩意儿。不过那些帔坠要么是金,要么是玉,反而不见红妃在正式场合中只能使用的药玉质地的。